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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帝王業》 第3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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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9-10-2009 10:02:05 |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|倒序瀏覽 |閱讀模式
本帖最後由 藍。 於 9-10-2009 10:15 編輯

宮變(全章修改完)
  片刻前還是旖旎無限溫柔鄉,轉眼間,如墮冰窖。
  就在兩天前,御醫還說皇上至少能捱過這個冬天。
  即便他病入膏肓,受制於人,卻仍是天命所系的九五至尊。只要皇上活著一天,各方勢力就依然維持著微妙的平衡,誰也不敢輕舉妄動。
  誰也沒有料到,就在我的生辰之夜,宴飲方罷,升平喜樂還未散盡,皇上竟猝然暴卒。
  蕭綦立刻傳令禁中親衛,嚴守東宮,封閉宮門,不準任何人進出大內;並將皇上身邊侍從及太醫院諸人下獄,嚴密看管;京郊行轅十萬大軍嚴守京城四門,隨時待命入城。我匆忙穿衣梳妝,一時全身僵冷,轉身時眼前一黑,險些跌倒。
  蕭綦忙扶住我,“阿嫵!”
  “我沒事……”我勉強立足站穩,只覺胸口翻涌,眼前隱隱發黑。
  “你留在府裡。”他強迫我躺回榻上,沉聲道,“我即刻入宮,一有消息便告知你。”
  他已披掛戰甲,整裝佩劍,周身散髮肅殺之氣。觸到這一身冰涼鐵甲,令我越發膽戰心驚。我顫聲道,“假如父親動了手,你們……”
  蕭綦與我目光相觸,眼底憫柔之色一閃而逝,只余鋒銳殺機,“眼下情勢不明,我不希望任何人貿然動手!”
  我哀哀望著他,用力咬住下脣,說不出半句求懇的話。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良久,深邃莫測。這四目相對的一瞬,各自煎熬於心,竟似萬古一般漫長。
  終究,他還是掉過頭去,大步跨出門口,再未回顧一眼。
  望著他凜然遠去的背影,我無力地倚在門口,無聲苦笑,苦徹了肺腑。
  然而,已沒有時間容我傷懷。
  我喚來龐癸,命他即刻帶人去鎮國公府,並查探京中各處情形。
  皇上暴卒背後,若真是父親動了手,此刻必是嚴陣以待,與蕭綦難免有一場殊死之鬥。
  是父親麼,真是他迫不及代要取而代之?我不願相信,卻又不敢輕易否定這可怕的念頭……心口陣陣翻涌,冷汗滲出,一顆心似要裂作兩半。
  一邊是血濃於水,一半是生死相與,究竟哪一邊更痛,我已木然無覺。
  不過片刻工夫,龐癸飛馬回報,左相已親率禁軍戍衛入宮,京中各處畿要都被重兵看守,胡光烈已率三千鐵騎趕往鎮國公府。
  我身子一晃,跌坐椅中,耳邊嗡嗡作響,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過。
  早知道有這一天,卻不料來得這麼快。
  其實,早晚又有什麼分別,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。
  我緩緩起身,對龐癸說道:“準備車駕,隨我入宮。”
  遠遠望見宮門外森嚴列陣的軍隊,將整個皇城圍作鐵桶一般。
  尚未熄滅的火光映著天邊漸露的晨曦,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。宮城東面正門已被蕭綦控制,南門與西門仍在父親手中,兩方都已屯兵城下,森然相峙。四下劍拔弩張。誰也不敢先動一步,只怕稍有不慎,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。
  車駕一路直入,直到了宮門外被人攔下。
  宋懷恩一身黑鐵重甲,按劍立在鸞車前面,面如寒霜,“請王妃止步。”
  “宮裡情勢如何?”我不動聲色地問他。
  他遲疑片刻,沉聲道,“左相搶先一步趕到東宮,挾制了太子,正與王爺對峙。”
  “果真是左相動了手?”我聲音虛弱,手心滲出冷汗。
  宋懷恩抬眸看我,“屬下不知,只是,左相確是比王爺搶先了一步。”
  我咬脣,強抑心中驚痛,“皇后現在何處?”
  “在乾元殿。”宋懷恩沉聲道,“乾元殿也被左相包圍,殿內情勢不明。”
  “乾元殿……”我垂眸沉吟,萬千紛亂思緒漸漸匯聚攏來,如一縷細不可見的絲線,將諸般人事串在一起,彼端遙遙所指的方向,漸次亮開。
  我抬眸望向前方,對宋懷恩一笑,緩緩道:“請讓路。”
  宋懷恩踏前一步,“不可!”
  “有何不可?”我冷冷看他,“眼下也只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。”
  “你不能以身涉險!”他抓住馬韁,擋在我車前,“即使王妃碾過我的屍首,今日也踏不進宮門一步!”
  我淡淡笑了,“懷恩,我不會踏著你的屍首過去,但今日左相或王爺若有一人發生不測,你便帶著我的屍首回去罷。”
  他霍然抬頭,震動之下,定定望住我。
  我手腕一翻,拔出袖底短劍,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。
  宋懷恩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開,手中卻仍輓住馬韁,不肯放開。
  我轉頭望向宮門,不再看他,冷冷吩咐啟駕。
  鸞車緩緩前行,宋懷恩緊緊抓住韁繩,竟相隨而行,目光直勾勾穿過垂簾,一刻也不離我。我心中震動不忍,隔了垂簾,低低道,“我畢竟還是姓王,總不會有性命之危……你的心意我明白,放手罷!”
  宋懷恩終於放開韁繩,僵立路旁,目送車駕駛入宮門。

  宮中已經大亂,連為皇上舉哀的布置都沒有完成,宮女內侍便躲的躲,逃的逃,隨處可見慌亂奔走的宮人,往日輝煌莊嚴的宮闕殿閣,早已亂作一團,儼然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飄搖景象。
  父親與蕭綦的兵馬分別把持了各處殿閣,對峙不下,到處都是嚴陣待命的士兵 。
  天色已經透亮,巍峨的乾元殿卻依然籠罩在陰雲霧靄之中,森森迫人。
  我不知道那森嚴大殿之中藏有怎樣的真相,但是一定有哪裡出了差錯,一定有什麼不對。
  父親為何如此愚蠢,甘冒弒君之大不韙,在這個時候猝然發難?論勢力,論布署,論威望,他都占上風,穩穩壓住蕭綦;唯獨刀兵相見,放開手腳搏殺,他卻絕不是蕭綦的對手。這一步棋,根本就是兩敗俱傷的死局!
  乾元殿前槍戟林立,重甲列陣的士兵將大殿層層圍住,禁軍侍衛刀劍出鞘,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,必血濺當場。
  兩名禁軍統領率兵駐守殿前,卻不見父親的身影。
  我仰頭望向乾元殿的大門,拂袖直入。那兩名統領認出是我,上前意欲阻攔,我冷冷掃過他們,腳下不停,徐徐往前走去。兩人被我目光所懾,不敢強行阻攔,只將我身後侍從擋下。
  我拾級而上,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階。
  鏗的一聲,兩柄雪亮長劍交錯,擋在眼前。
  “豫章王妃王儇,求見皇后。”我跪下,垂眸斂眉,靜候通稟。
  玉階的寒意滲進肌膚,過了良久,內侍尖細的聲音從殿內傳出,“皇后有旨,宣--”
  高曠大殿已換上素白垂幔,不知何處吹入殿內的冷風,撩起白幔在陰暗的殿中飄拂。
  我穿過大殿,越過那些全身縞素的宮人,她們一個個仿佛了無生氣的偶人,悄無聲地伏跪在地。那長年縈繞在這帝王寢殿內的,令我從小就懼怕的氣息,仿佛是歷代君王不願離去的陰魂,依然盤桓在這殿上的每個角落,一檐一柱,一案一幾,無不透出肅穆森寒。
  明黃垂幔,九龍玉壁屏風的後面,是那座雕龍繪鳳,金壁輝煌的龍床。
  皇上就躺在這沉沉帷幔後面,成了一具冰冷的身軀,一個肅穆的廟號,永遠不會再對我笑,也不會再對我說話。
  白衣縞素的姑姑立在屏風跟前,烏黑如墨的長髮垂落在身後。她緩緩回過頭來,一張臉蒼白若死,眼眶透著隱隱的紅,一眼望去不似活人,倒像幽魂一縷。
  “阿嫵是好孩子。”她望著我,輕忽一笑,“只有你肯來陪著姑姑。”
  我怔怔望住她,目光緩緩移向那張龍床。
  “人死以後,是不是就愛恨泯滅,什麼都沒了?”姑姑亦側首望去,噙了一絲冰涼的笑容。
  “皇上已經殯天,請姑姑節哀。”我看著她的臉,卻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悲傷。
  姑姑笑了,語聲溫柔,笑容分外冰涼詭異,“他可算是去了,再不會恨我了。”
  寒意從腳底浮上,一寸寸襲遍全身。我僵然轉身,往龍床走去。
  “站住。”姑姑開口,“阿嫵,你要去哪兒?”
  我不回頭,冷冷道,“我去看看皇上,看看……我的姑父。”
  姑姑語聲冰冷,“皇上已經去了,不需你再打擾。”
  我深吸一口氣,掌心攥緊,“皇上是怎麼去的?”
  “你想知道麼?”姑姑徐步轉到我跟前,幽幽盯住我,似笑非笑,“或者是,你已經知道?”
  我陡然退後一步,再強抑不住心中駭痛,脫口道,“真的是你?”
  她逼近一步,直視我雙眼,“我怎樣?”
 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,望著她的笑容,突然覺得噁心,似有一隻冰涼的手將肺腑狠狠揪住--是姑姑殺了皇上,是她布下這場死局,引父親和蕭綦相互殘殺……眼前一片昏暗,只覺得整個天地都開始晃動扭曲,我俯身掩住了口,強忍心口陣陣翻涌。
  姑姑伸手扳起我下巴,迫我迎上她狂熱目光,“我做錯了麼?難道要我眼睜睜看你們奪去隆兒的皇位?等你們一步步將我逼入絕路?”
  冷汗不住冒出,我咬脣隱忍,說不出話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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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2:20 | 只看該作者
  姑姑恨聲道,“我為家族葬送一生,到如今什麼都沒有了,只有這麼一個兒子,你們卻要奪去他的皇位!就算隆兒再不爭氣,也是我的兒子!誰也別想把他的皇位奪走!”

  我終於緩過氣來,一把拂開她的手,顫聲道:“那是你嫡親的哥哥!父親他一直信任你,維護你,輔佐太子多年……你為了對付蕭綦,竟連他也騙!”我全身發抖,憤怒悲傷到了極致,從小敬慕的姑姑此刻在我眼裡竟似惡鬼一般,“你殺了皇上,嫁禍給蕭綦,騙父親出兵保護太子,騙他與蕭綦動手,等他們兩敗俱傷,好讓你一網打盡……是不是這樣?”

  我逼近她,語聲沙啞,將她迫得步步後退。

  姑姑臉色慘白,呆呆望住我,仿佛不敢相信我會對她這般凶厲。

  “是你背叛父親,背叛王氏。”我盯著她雙眸,一字一句說道。

  “我沒有!”姑姑尖叫,猛然向我推來,我踉蹌向後跌去,後背直抵上冰涼的九龍玉璧屏風。

  姑姑瘋了似的狂笑,語聲尖促急切,“是哥哥逼我的!他嫌隆兒不爭氣,頂著太子的身份反被蕭綦一手牽制,他說隆兒是廢物,幫不了王氏,坐上皇位也守不住江山……有哥哥在,隆兒一輩子都是傀儡,比他父皇還窩囊百倍!隆兒太傻,他以為蕭綦會幫他,這個傻孩子……他不知道你們一個個都在算計他!只有我,只有母后才能保護你,傻孩子,你竟不相信母后……”

  她神情恍惚,方才還咬牙切齒,忽而凶狠跋扈,轉眼卻儼然是護犢的慈母。

  我倚著玉壁屏風,勉力支撐,身子卻一分分冷下去。

  瘋了,姑姑真的瘋了,被這帝王之家活活逼到瘋魔。

  陡然聽得一聲轟然巨響,從東宮方向傳來,仿佛是什麼倒塌下來,繼而是千軍萬馬的呼喝吶喊,潮水般漫過九天宮闕。

  是東宮,是父親和蕭綦……他們終究還是動手了。

  我閉上眼,任由那殺伐之聲久久撞擊在耳中,周身似已僵化成石。

  “啟奏皇后!”一名統領奔進殿中,倉皇道,“豫章王攻入東宮了!”
  
  “是麼?”姑姑回頭望向殿外,脣角挑起冰涼的笑,“倒也撐得夠久了,左相的兵馬比我預想中厲害……若非你那位好夫婿,只怕再無人壓得住你父親。”

  單憑父親手裡的禁軍,哪裡擋得住豫章王的鐵騎,讓他們守衛東宮,無異於以卵擊石。此時的東宮,想必已血流遍地,橫屍無數。

  我抬眸一笑,“不錯,既然動起手來,父親自然不是蕭綦的對手,只怕皇后您也是一樣。”

  姑姑失聲大笑,“傻孩子,你真以為你那夫婿是蓋世無敵的大英雄?”

  她揚手指向東宮方向,“好孩子,你看看那邊!”

  殿外,一片濃煙火光從東宮方向升起,熊熊大火映紅了這九重宮闕的上空。

  “我會讓隆兒乖乖待在東宮,等他蕭綦去拿人麼?”姑姑仰頭微笑,儀態優雅,“東宮早已設下埋伏,一旦左相兵敗,豫章王殺進東宮,埋伏在夾壁暗道中的三千甲士,剛好等著你的大英雄呢……縱然他力敵千軍,也難當我萬箭齊發,屆時火燒東宮,叫他玉石俱焚!”

  眼前這狠戾瘋狂,弒君殺夫,挑動嫡親兄長與侄婿相互殘殺的女人,就是我自幼孺慕的姑姑,母儀天下的皇后。

  我直直望著她,只覺從未看清過這張面孔。

  那片火光越發猛烈,身在乾元殿上,似乎也能聽見梁柱崩塌,宮人驚呼奔走的聲音隱隱傳來。外面已經是火海刀山,血流遍地,而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,卻如死一般沉寂。

  守護著這座大殿的,不僅是外面的禁軍戍衛,更是龍床上那具早已僵冷的屍身。

  皇上殯天,屍骨未寒,誰敢在這個時候擅闖寢殿,冒犯天威,大不韙的弒君之罪便落到誰的頭上。蕭綦的兵馬步步逼近,將這乾元殿圍作鐵桶一般,未得蕭綦號令,卻也不敢踏進一步。禁軍戍衛退守至殿外,劍出鞘、弓開弦,只待一聲號令,便將血洗天闕。

  我笑了笑,“你將我的父親和夫君一網打盡,不知有沒有想好,如何處置我?”

  她冷冷看我,目光變幻,陰梟與悲憫交織,恍惚看去還是昔年溫柔可親的姑姑。

  “王儇已自投羅網,皇后您滿意麼?”我笑著看她,她臉色漸漸變了,陰狠中流露一絲凄愴。

  她緩緩轉過身去,背向我而立,過了良久才低低開口,語聲恬柔,“若是你不長大多好,從前的小阿嫵就像個雪團似的娃娃,讓人怎麼愛惜都不夠。”

  我咬住脣,一言不發。

  “可是你大了,也不聽話了......那日我問你恨不恨姑姑,你也不肯說真話。”她長嘆一聲,幽幽道:“我知道你恨,怎麼能不恨呢?幾十年了,我也恨,沒有一天不恨!”

  我張口,卻說不出話,臉頰一片冰涼,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。

  那一聲聲恨,從姑姑口中道出,似將心底所有傷疤都揭開,連血帶肉,向我擲來。

  我再也聽不下去,顫聲道,“姑姑,我只有一句話想跟你說……阿嫵真的不恨你。”

  她轉身動容,脣角微微抽搐,奔過來將我擁入懷中,身子劇烈顫抖。

  我將臉貼住她瘦削的肩頭,任由淚水洶涌。

  陰冷的內殿,隨風飛舞的白幔下,我和姑姑相擁而泣。多少年前,她也是這樣溫柔地抱著我,無論我怎麼任性哭鬧,總是柔聲細語地哄我。

  這個溫暖熟悉的懷抱,或許已是最後一次包容我的無助。

  許久,許久之後,姑姑終於放開我,背轉身去,不再看我一眼。

  她的身影僵冷,肩頭微微佝僂,“來人,將豫章王妃拿下。”

  殿上侍從靜靜立在垂幔後面,仿佛木雕石刻,沒有人回應。

  “來人!”姑姑一驚,厲聲喝令,“禁內侍衛何在?”

  門外侍衛答一聲是,刀劍鏘然出鞘,靴聲橐橐而入。

  我抬起手,雙掌互擊,清脆的三下掌聲響徹空寂寢殿。

  屏風內、垂幔外、廊柱下……那些泥塑一般悄無聲息的宮人中,幾道人影驟然現身,迅疾無聲,仿若鬼魅一般出現在我們周圍。

  不待侍衛靠近,兩名侍女欺身上前,執刃在手,一左一右扣住姑姑肩膀,刀鋒逼上她頸項。

  其餘人各占方位,密密擋在我們身前,手中短劍森寒如雪。

  侍衛執刀而入,驟見巨變,頓時驚呆在門口。

  “你--”姑姑渾身顫抖,面無人色,瞪著我說不出話來。

  殿外禁軍統領聽聞動靜,已衝上殿來,一片刀光劍戟森然晃動。


  我冷冷踏前,厲色道,“大膽!皇上龍馭殯天,爾等竟敢帶刀直闖寢殿,當真要造反了麼?”

  姑姑憤怒掙扎,毫不懼怕頸邊刀刃,尖聲叫道,“快將豫章王妃拿下!”

  兩名統領大驚,眼見皇后受制於我,一時進退無措,相顧失色。

  “一群廢物,愣著做什麼!”姑姑暴怒,“還不動手?”

  殿外侍衛僵立躊躇,一名統領咬牙踏前,正欲拔出佩劍,我轉頭一眼掃去,將他生生迫住。

  “誰要與我動手?”我環視眾人,拔出袖中短劍,直指那統領。

  那人一震,臉色轉為青白,佩劍拔至一半,竟不敢動彈半分。

  我肅然道,“帶刀擅闖寢殿,是犯上死罪,按律當誅九族!豫章王大軍現已將宮中圍住,你們若能迷途知返,將功贖罪,王儇在此許諾,絕不加罪於諸位!”

  恰在僵持之際,殿外傳來整齊動地的靴聲,大隊人馬向這裡逼近,有人高呼,“豫章王奉旨平叛,若有抵抗者,格殺勿論!”

  眾侍衛眼見雪亮刀刃已架在皇后頸上,殿外兵馬虎視眈眈,局勢已然徹底扭轉。

  左首一人終於脫手扔了佩刀,撲通跪倒在地,其餘人等再無堅持,紛紛俯首跪下。

  “廢物,都是廢物!”姑姑絕望怒罵,猛然一掙,竟發瘋似的向刀口撞去。侍女慌忙撤刀,將她死死按住。我向兩名統領下令,立刻撤去殿前兵馬,又命侍女趕往東宮告知蕭綦,皇后已伏罪就擒,萬勿傷及左相。

  姑姑仍在怒罵不休,長髮紛亂披覆,儀態全無。

  我緩步走到她面前,深深看她,“你輸了,姑姑。”

  “成王敗寇,並不可恥……即便輸,也要輸得高貴。”我輕聲說出這一句話。

  她身子一震,直直望向我,目光一時恍惚,仿佛越過時光,重睹往昔光景--在我九歲那年,下棋輸給了哥哥,正當生氣撒賴時,姑姑對我說,“輸贏都要有氣度,即便輸,也要輸得高貴。”

  姑姑望著我,仿佛在看一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,目光漸漸黯淡下去。

  良久,她苦笑一聲,“不錯,成王敗寇……想不到我自負一生,卻是輸在你的手裡!”

  她鬢發散亂,我想替她理一理,伸出手卻僵在半空,心底殘存的一分溫情,被硬生生扼止。

  我握緊了拳,側過頭不再看她,漠然道,“至少,你沒有輸給外人。”

  她陡然笑出聲來,直至被押著走出大殿,那笑聲還久久回響在森冷曠寂的乾元殿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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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2:51 | 只看該作者
  姑姑遇刺當日,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殺,自己受驚昏迷。我當即將那幾名隨身侍女留在她身邊,以防宮中餘孽再次加害。[1]這幾名女子是蕭綦親自從最優秀的間者中挑出,以侍女的身份貼身隨行,保護我的安全。

  起初留下她們,只是為了保護姑姑,然而肅清宮闈之後,我並沒有將她們召回王府。當時眾多老宮人被清查逐出,各處都添補了新人,這幾名侍女混在昭陽殿中,並沒有引起姑姑的注意。我與她們約定,除非事態緊急不得暴露身份;除我之外,不必遵從任何人號令。

  連我自己都說不清,究竟從什麼時候,開始防備姑姑。或許是因她一次次的試探,因她對我的戒心,抑或是我骨子裡的多疑和不安。

  “屬下來遲,王妃受驚了!”龐癸帶人奔進殿來,“豫章王兵馬已接掌乾元殿戍衛,王爺與太子殿下正從東宮趕來。”

  我看向他,顫聲道,“左相呢?”

  “左相無恙,王夙大人暫且接掌禁軍,胡將軍奉命守護鎮國公府,未踏入府中半步。”龐癸壓低聲音,語帶喜色,“王妃勿憂,東宮大火是王爺將計就計,兩方人馬並無重大損傷。京中各處均無異動,一切安好!”

  一切安好,這短短四個字聽在耳中,勝過天籟仙音。

  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,這才發覺,渾身冷汗早已濕了衣衫,涼涼貼在身上,透骨的冷。

  有人上前扶住我,欲將我扶到椅上,剛邁出一步,腳下卻似踩入虛空,只覺天旋地轉。

  侍女驚慌喚我,一聲聲“王妃”,驚叫著“來人”。

  大概是一時眩暈,我漸漸回過神來,只覺她們大驚小怪。

  所幸爹爹只是領兵入宮,沒有貿然起事,倘若京中禁軍真與胡光烈的虎賁軍動手,那才是兩敗俱傷,不可輓回。姑姑自以為設下了高明的圈套,請君入甕,卻不知入甕的不是蕭綦,而是她自己。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誰出賣姑姑--假如姑姑親眼看見她悉心保護的兒子,此刻站在蕭綦身邊,以勝利者的姿態向她炫耀,不知會是怎樣的感受。

  火燒東宮,不過是混淆眾人耳目的一齣戲,恰好遮掩了這一場凶險宮變,燒盡了琉璃宮闕,卻成就了豫章王護駕東宮,鐵血平叛的功勛。

  “王妃可在殿中?”蕭綦的聲音遠遠從殿外傳來,如此焦切,全無素日的從容。

  我有些慌亂,惟恐他看到我這個樣子,忙扶了侍女,勉力從椅中站起。

  身子甫一動,驟然而至的痛楚似要將人撕開,腿間竟有熱流涌出……我軟軟向下滑墜,身旁侍女竟扶不住我……痛楚愈烈,我咬脣隱忍,只覺熱流已順著雙腿淌下。

  這是怎麼了,我跌俯在地,顫顫伸手揭起裙袂,入目一片猩紅!

  殿門開處,蕭綦大步邁進來,一身甲胄雪亮。

  “阿嫵--”他猛然頓住,目光瞬間凝結在我身上。

  我惶然抬眸看他,不知該怎麼解釋眼下的狼狽,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……我沒有受傷,卻莫名的流血……

  他的臉色變了,目光從那片猩紅轉到我臉上,滿目盡是驚痛。

  “傳太醫,快傳太醫!”他匆匆抱起我,連聲音都在顫抖。

  我勉強笑了笑,想叫他別怕,我沒有事。然而張了口,卻發不出一點聲音,倚在他懷中,全身越來越冷,眼前漸漸模糊。





恨夭(全章修改完)

  胤歷二年九月,成宗皇帝崩於乾元殿。

  天下舉哀,奉梓宮崇德殿,王公百官攜諸命婦齊集天極門外,縞素號慟,朝夕哭臨。翌日,頒遺詔,著太子子隆即位,豫章王蕭綦、鎮國公王藺、允德侯顧雍受命輔政。越五日,奉龍轝出宮,安梓宮於景陵,頒哀詔四境,上尊謚廟號,祗告郊廟社稷。

  千百年後,留在史冊上的不過是這樣短短幾行文字,如同每一次皇位更替的背後,憑一支史官妙筆,削去了驚濤駭浪,血雨腥風,只留字裡行間一派盛世太平。

  而我,卻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的驚心動魄……更無法忘記,我在這天失去了我們的孩子。

  徐姑姑含淚告訴我的時候,我還不太清醒,只記得藥汁喂進口中,滿口濃澀辛辣的味道。仿佛聽得她說什麼“小產”,我卻怔怔回不過神來,茫然四顧,尋找蕭綦的身影。徐姑姑說王爺不能入內,刀兵之凶會與血光相沖,對我不吉。她話音未落,卻聽簾外摔簾裂屏,一片高低驚呼。蕭綦不顧眾人阻攔,面色蒼白得衝進內室。徐姑姑慌忙阻攔,說著不吉之忌,他陡然暴怒,“無稽之談,都給我滾出去!”

  我從沒見過他的雷霆之怒,仿佛要將眼前一切焚為飛灰,當下再無一人敢忤逆,徐姑姑也顫然退了下去。他來到床前,俯身跪下,將臉深深伏在我枕邊,良久不語不動。

  徐姑姑的話回響在耳邊,我漸漸有些明白過來,卻不敢相信……“是真的麼?”我開口,弱聲問他。蕭綦沒有回答,抬頭望住我,目中隱隱赤紅,平素喜怒從不形於色的人,此刻滿面的痛楚歉疚再無遮掩。他的眼神映入我眼裡,若說方才的消息只是一刀穿心,甚至叫人來不及痛,而此時卻是無數綿密細針扎在心頭,痛到極處,反而不能言語。

  我默默抬手將他手掌握住,緊緊貼在臉頰,眼淚卻不由自主滑落在他掌心。

  “我能開疆拓土,殺伐縱橫,卻保護不了一個女人和孩子。”他的聲音極低,低微得近乎破碎。我想勸慰他的傷心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只能默默與他十指緊扣,傳遞著彼此的勇氣,一起抵擋著四面八方涌來的寒冷。

  在我們都還懵然不知的時候,一個孩子竟已經悄然到來,隨著我們一起南征,攻城掠地,直至馬踏天闕。那麼多危急險境,都和我們一起過來了,卻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的離去。太醫說他還不足兩個月……我們甚至從不知道他的存在,等到知道的時候,便已是永遠的失去了。

  我已昏睡了兩天兩夜,其間曾經流血不止,幾乎性命垂危。

  蕭綦說,那兩天裡母親一直守在我身邊,不眠不休,不吃不喝,直到兩個時辰前才累極不支,被強行送回府中休息。他扶著我,親手一口口喂我喝藥。那藥極苦極澀,卻抵不過心裡的苦。不過兩天之間,竟是從極樂到地獄,仿佛噩夢一場。隱約還記得那晚壽宴之上共聚天倫之樂,然而轉眼之間,皇上駕崩、姑姑謀逆、父親與蕭綦兵戎相見、我們更失去了一個孩子……生生死死,真真假假,我有些恍惚,或許這真的只是一場噩夢。然而一閉上眼,我仍會見到那陰森的龍床,見到重重刀兵,寒光如雪,姑姑凄厲笑聲依然在耳邊回響,更清晰記得她發狠推我撞上屏風的一幕……

  蕭綦不顧太子的阻攔,強行將姑姑幽禁在冷宮。乾元殿的醫侍宮人都已被處死,再無人知曉姑姑親手鴆殺皇上的真相。當天父親兵敗,被蕭綦軟禁在鎮國公府,哥哥臨時接掌了禁軍。宋懷恩封閉各處宮門,清剿皇后黨羽。至夜,京中大局已定。

  如果沒有哥哥極力勸阻,拖延父親出兵的時機,讓胡光烈緊急調兵,駐守京師重地,控制住宮外的局勢,只怕此時已經鑄成大錯。父親錯信了姑姑,錯信了自己嫡親的妹妹和數十年的盟友。如果等到太子登基,憑著王氏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,父親遲早會慢慢削弱蕭綦。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,非但出賣了父親,更將父親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無退路的絕境。起兵逼宮,無異於以己之短攻彼之長,一旦狹路相逢,恰是蕭綦穩占上風。

  父親一世精明,最後敗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。

  姑姑機關算盡,算不到親生兒子會毫不猶豫地出賣她。

  次日,太子在太華殿上向百官宣讀先皇遺詔,正式繼承大位,遺詔敕命豫章王蕭綦、鎮國公王藺、允德侯顧雍輔政。宮中牽涉叛亂的禁衛、內侍、宮人共數百人,一併做為逆黨黨羽處死。其餘文武眾臣,凡擁戴太子有功者,皆晉爵,厚賜金銀無數。

  一場血腥宮變,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抹去,千秋史冊,再無痕跡。

  我不能也不願想象,當父親得知姑姑的背叛,陷入眾叛親離之地,被迫黯然出降時,是怎樣的心境。以父親的驕傲,寧願一死也不甘受辱;然而他若真的自盡,便是毀了家族的清譽。無論如何憤怒絕望,他都必須繼續活著,並依然保有宰輔的虛銜,坐在那個尷尬無力的位置上,接受旁人善意的憐憫和惡毒的嘲笑--這才是對他最殘忍的懲罰。

  十月初五,大吉,新君登基大典在太華殿舉行。

  嗣皇帝朝服出東宮,御仗前導,車駕相從,王公百官齊集太和門外跪迎。

  喪中罷禮樂,階下鳴鞭三響,禮部尚書奉冊跪進,豫章王蕭綦、鎮國公王藺、允德侯顧雍率眾行三跪九叩大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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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3:17 | 只看該作者
  吉鐘長鳴,丹陛之下,百官俯首。

  新君登基,下詔尊皇后王氏為皇太后,冊封太子嫡妃為皇后。

  舉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時候,我和母親都在京郊行苑湯泉宮休養,玉秀剛剛傷好,也不顧一切跟來侍候我。

  母親經此一事,也病了好些時日。皇上駕崩、父親逼宮再加我的意外,令母親再也承受不了這諸多打擊,躲在府中終日哭泣。而我自小產之後,終日纏綿病榻,身子時好時壞,每晚都會從噩夢中驚醒。太醫說若不能清心靜養,再多靈藥也是無用……我知道隨同母親一起去往湯泉宮,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,如同昔年遠避暉州。但我實在是累了,身心俱疲,既擔憂母親的病況,更厭憎了每日身陷紛爭之中,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覺得透不過氣。

  啟程那日,蕭綦擱下繁雜事務,親自護送我們到湯泉宮,離去時再三叮囑,百般掛慮。

  置身行宮之中,遠離紛爭恩怨,時光仿佛也沉寂下來。

  每日我只是和母親品茗下棋,閒話家常,說起幼年的趣事……我甚至重新開始向母親學習最生疏的女工。那些悲傷的事,我們都絕口不再提起。父親和哥哥時常來看我們,父親還曾小住過幾日,但母親始終待他淡漠如路人。蕭綦每次都是匆促來去,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憊。但只要來到行宮,他總是不帶侍從,也不許任何人向他稟報政事。他讓太醫每隔三天向他回報我的病況,卻從不催問我什麼時候回府。

  新皇登基之後,太后抱病幽居在永安宮,父親依然位極人臣,卻從此稱病在家,深居簡出,哥哥也加封為江夏郡王,領尚書事。王氏依然維持著表面的風光榮耀,甚至權位更高。然而禁軍已被蕭綦逐漸控制,父親遍植朝中的門生親信,或被削職罷權,或轉投蕭綦手下,親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牽連,無不人心惶惶,謹言慎行……領袖群倫近兩百年的豪族世家,遭逢諸王叛亂以來最大的挫折。王氏的慘敗,讓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。豫章王一掃左右二相分庭抗禮的格局,隻手獨攬大權,令寒族官吏與軍中武人大為振奮。

  即便遠在行苑,我仍聽到了各種風言風語。有人說,王氏將會從此一蹶不振;也有人說豫章王根基尚淺,或許王氏還有翻身之機,畢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統,太后也是出身王氏;還有人說,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,一日有她在,豫章王就不會對王氏斬盡殺絕。

  雖說有皇上與太后,但許多人都知道,太后已沒有能力影響朝政,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。我被視為王氏與權力顛峰最後的維繫。關於我的傳言,京中早已經是沸沸揚揚。有人說蕭綦與王氏的聯姻已經毫無價值,王妃即將被廢;有人說王妃失寵,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時;也有人說其實豫章王夫婦鶼鰈情深……更多人相信,我沒有出現在登基大典,在最微妙的時候離開京城,必然是不好的預兆。

  我很小的時候,就已懂得宮闈朝堂的炎涼冷暖,權力鬥爭中失勢的家族,不論你曾如何風光,也會立刻淪落到萬人踩踏的地步。

  蕭綦沒有給過我任何允諾,但我明白,他已竭盡所能維護我的親人。

  深秋遍地黃葉的時候,太醫說我已漸漸恢復,而我也終於決定,回去面對我承需擔的一切。

  黃昏時分抵達王府,更衣安頓完畢,蕭綦還未回來。

  我開始不耐,身在房中,卻一直留意著門外的動靜,每次有腳步聲靠近,都驚起一絲欣喜,卻又總是失望。我暗暗覺得自己好笑,分開的時候不覺相思,眼下卻望穿秋水……恍惚間,再一次聽見了熟悉的步履聲,這次再不會錯,是他回來了。

  我扔下手上的書卷,來不及披上外袍,便匆匆朝門外奔去。侍女們慌忙追上來,旋即紛紛朝著門口跪倒。門開處,蕭綦高冠王袍,廣袖無風自拂,正疾步踏進門來,儼然龍行虎步,已有王者之風。我怔怔駐足望著他,短短時日之隔,卻覺他又有了些許變化。

  “阿嫵。”他輕聲喚我,目光有一剎那的迷濛。

  眾目睽睽之下,我舉身投入他懷抱,再沒有半分端淑儀態。他一語不發將我抱起,直入內室,至無人處陡然狂熱地吻我,從額頭、眉梢、臉頰至頸項……最後是脣舌間久久的痴纏不捨。

  宮燈搖曳,琉璃光轉,我與他四目相對,時光仿佛也在這一刻沉入永恆的迷醉中去。

  誰也不捨得開口驚擾了此刻靜好,他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額頭,雙目微闔,低低嘆息,“曾以為你怨恨我,以為會就此失去你。”

  我靜靜地笑,凝望他清峻容顏。

  “於是我想,若阿嫵肯再原諒,從此她要什麼我便給她什麼,只要她好好的……”他說不下去,深邃眼底盡是歉疚憐惜,平素刀鋒般的一個人,此刻亦變得柔軟。

  靠在他溫暖懷抱中,我闔目微笑,身經離亂方知珍惜。如今還要什麼呢,還有什麼是我不曾得到,不曾失去?世上至美至醜,最珍貴最可悲,我都得到過也失去過了。金枝玉葉,名門世家,一切浮華散盡之後,握在掌心的卻是一個情字,父母親情、兄妹之情,還有他這一份不離不棄的真情。原以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擊,本該是最脆弱的,卻猶在手中。

  就在我回京三日後,宮中迎來喜事,謝皇后誕下一名瘦弱的男嬰,為當今聖上生下第一個嫡皇子。浩劫之後的宮廷,因這個新生命的到來,再度恢復了喜氣和活力,綿亙許久的陰霾似乎也漸漸散開。依制,諸命婦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當在三日後入宮,朝賀小皇子誕生。

  然而宮中很快傳出消息,皇后病倒,小皇子也十分孱弱,太醫走馬燈一般出入昭陽殿……直到五天之後,才宣召諸命婦入宮朝賀。

  是日,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諸命婦入覲。遙遙望見歷代皇后寢居的中宮,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陽殿,姑姑在此度過了三十餘年的地方……這沉默的宮門,送走了前一位主人,又迎來新的一朝皇后。如果這些雕梁畫棟,也能看能聽能思,不知它們又會記住些什麼。數十名朝服盛裝的宮妃命婦已經齊集殿外,顧老夫人也已到了,諸命婦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。遠遠望見我的車駕到了,宮監一聲唱報,眾人齊齊噤聲,每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薄薄一道垂簾上。侍女掀簾,我迎著眾人目光,緩緩起身,步下鸞車。探詢、好奇、嘲諷、忌憚……一道道複雜的目光深深淺淺落在我臉上。我微揚下頜,目不斜視,步履從容地走過,所經之處,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內命婦,皆斂襟低眉,俯首行禮,恭然退到一旁。

  然而出來的只是中宮女官,代皇后接受了朝賀,稱皇后臥病在床,小皇子也沒有抱出來與眾人相見。諸命婦面面相覷,只得朝賀、獻禮、頌吉,一應如儀,昭陽殿上全沒有預想中的喜氣熱鬧,反而籠罩著無法言喻的沉悶低抑。

  眾人依序退出,忽聽殿前女官道,“豫章王妃請留步,皇后宣王妃入見。”我隨她步入內殿,剛踏入層層垂幔,便聽見一聲細弱呼喚自丹鳳朝陽屏風後傳來。

  “阿嫵,阿嫵!”素衣散髮的宛如姐姐被宮女攙扶著迎出來,數月不見,她竟單薄蒼白得似一片無依枯葉,仿佛隨時會被風刮走。我慌忙上前攙扶,還未觸到她衣袖,她竟直直朝我跪下,長髮委地,面色慘白如紙,幽幽抓住我的手,“阿嫵,求你救我的孩子!”

  “皇后!”我一驚之下,攙住她手臂,卻扶不動她。她身子瑟瑟發抖,淚水滾落,“求你救他,救救小皇子,他們就要害死他了!沒有人信我,皇上也不相信……阿嫵,我求你!救救孩子,別讓人害死他……”

  “不會的,沒有人敢加害小皇子,你看,孩子不是好好的嗎。” 我一時無措,只得俯身摟住她,一面柔聲勸慰,一面示意女官把孩子抱過來。方才在外殿未能細看,這時接過那明黃錦緞包裹的小小襁褓,那麼小,那麼軟,我手上一沉,心底隱隱作痛,竟不忍看那孩子的面容。

  恰在此時,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,嗓子細弱,竟比一隻小貓的叫聲強不了多少。宛如姐姐接過孩子拍哄,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厲害,一張小臉漲紅,小嘴竟有些發青了。我大急,不由自主伸手去抱孩子,宛如陡然抬頭,厲聲道,“不許碰他!”她警戒地瞪著我,疾步後退,神色瞬間變得凶狠。我無奈退開,離她遠些,柔聲百般哄勸。她驚疑不定地望了我半晌,總算漸漸平靜下來,身子仍在顫抖,淚眼婆娑,一直緊緊摟著懷中嬰兒。

  我忙傳召太醫,又喚來中宮女官責問。內侍女官也慌亂無措,只說自從小皇子病後,皇后就變得疑神疑鬼,不許任何人將小皇子抱走,也不許外人靠近小皇子。而小皇子從前夜開始,一直哭鬧不休,吃過太醫開出的藥劑也不見好,夜裡反而哭得越發厲害。女官遲遲疑疑地說,“皇后一直說,有人要加害小皇子……”

  我心頭一緊,“這話皇上可知道?”

  女官忙道,“陛下知道,只是……只是說皇后憂慮過度,不可胡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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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3:49 | 只看該作者
  原來前天夜裡,宛如姐姐突發噩夢,夢見有人向小皇子行刺,醒來便聽見小皇子大哭不休,從此就疑心有人加害孩子。這話自然是無人相信的,連太醫也說小皇子一切安康,只是新生嬰兒難免孱弱之故。宛如姐姐親口將那噩夢告訴我,一臉凄惶地求我相信她……望著她憔悴容顏,我只覺心酸無奈。她小心翼翼將那小小襁褓遞給我,“阿嫵,你抱抱他吧,他很乖的……輕些,別嚇著他。”

  初生嬰兒竟是如此嬌嫩,眉目依稀可見他父母的影子,小小的手腳臉蛋讓我不敢觸碰,他躺在我懷中,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哭鬧,卻皺著一張小臉哽咽不已,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。我不知不覺落下淚來,心口莫名牽動,萬般疼惜歉疚,恨不得付出任何代價去減輕他的難過。這一刻,我開始明白宛如的感受,原來這就是母親的心……她至少還有機會為這孩子心痛擔憂,而我連這樣的機會都不曾有過。

  太醫很快趕到,為小皇子診視之後,面色惶惑,沉吟半晌,只說小皇子並無大礙,只是體質太過嬴弱,只怕是先天不足。皇后一再追問,他又惴惴說道,“微臣貿然揣測,小皇子似乎有受到驚嚇的跡象……”太醫說完此話,俯地不敢抬頭,我與宛如姐姐相顧失色。昭陽殿裡都是皇后的心腹宮人,終日有宮女和奶娘小心翼翼侍候著小皇子,未曾有外人接近過他。若說孩子受到驚嚇,實在讓人難以相信。

  “難道是咒魘!”宛如姐姐脫口驚叫,咒魘二字一出,令我也變了臉色。宮中每個人都知道“咒魘”意味著怎樣嚴重的後果。皇后當即下令徹查後宮,掘地三尺,將每位妃嬪宮中女官都收押訊問,但有可疑之處,一律上刑。

我仔細查問了小皇子身邊的每一個人,卻不見可疑之處,從奶娘到宮女都是宛如姐姐身邊多年的舊人,尤其兩名老嬤嬤更是昔年謝貴妃身邊心腹舊人,在宛如入主東宮成為太子妃之後,被謝貴妃送來她身邊服侍,算是她娘家的親信舊人……我踱步窗下,驀然頓住,謝貴妃清雅身影浮現在眼前,仿如不食煙火氣的仙子,漸漸卻化作另一個面貌相似的影子,青衫廣袖,澹定依然。已經許久不曾想起那個人,此刻他的身影驀然浮現,卻令我指尖漸漸泛起涼意。

  “慧言。”我低聲喚來護衛侍女之首的尹慧言,“你從今晚開始扮作侍衛,留在昭陽殿中,不可露了行跡……仔細留意小皇子身邊的人,尤其是兩位嬤嬤。”
  離宮返回王府,一路上我都心緒不寧,後悔留下慧言在宮中,害怕她真的查到什麼,害怕那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。

  我在書房門口駐足片刻,斂定紛亂思緒,這才推門而入。蕭綦正伏案低頭,專注披閱案上小山般的文牘,抬頭見了我,深蹙的眉間才舒展開來。我將小皇子的事擇要簡略說與他聽,只略去了留下慧言一節,也不提那兩個嬤嬤。蕭綦靜靜聽了,目光莫測深淺,只淡淡道,“小皇子倒也叫人擔憂。”

  我嘆息道,“你還沒見到那孩子,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兒,實在可憐……投生在皇家,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。”蕭綦沉默,我知道失言觸及了他心中隱痛,也緘口說不下去。他攬住我,眸色溫柔憐惜,無需言語已盡知彼此的心意。

  用過晚膳,他如平日一般守著我喝藥,非要看著我喝完才滿意。這藥十分辛澀難喝,每次我都忍不住抱怨,卻總賴不過去。今晚侍女剛奉上藥,便有人來通稟什麼事情,我趁他不備,悄悄將藥汁傾入花盆。還未來得及藏好剩下的藥渣,蕭綦已經邁回房中,堪堪撞上我倒藥。

  我自知心虛,吐舌笑道,“這藥太難喝,太醫都說我已經大好,以後就不用喝了罷!”

  “不行。”他面無表情,轉頭吩咐侍女,“再去煎一碗來。”

  見他竟如此嚴肅當真,我有些不悅,索性倔強道,“我說不喝便是不喝!”

  “不行!”他越發扳起臉來。

  我脫口道,“我又不是小孩子,不要你管!”

  他猛然拽過我,俯身狠狠吻下來,越吻越深,久久攫住我雙脣,直至我酥軟下來,無力掙扎。

  “不要我管?”他似笑非笑望住我,眼中猶有餘怒,“哪怕到你七八十歲,這一輩子我都管定了。”我一時啼笑皆非,心中卻甜蜜無比。侍女再端上藥來,我也只好喝完,卻忍不住問道,“這藥到底有什麼要緊,非得天天喝?”

  蕭綦笑了一笑,“只是滋補而已,你身子太弱,除非養到白白胖胖,否則每日都得喝。”

  我哀叫,“你想折磨死我!”





傷疑(全)

  一連多日過去,慧言並沒有發現什麼,我亦開始覺得自己疑心太重,或許小皇子真的只是先天不足。然而宛如姐姐卻一直不依不饒地清查六宮,弄得宮中人心惶惶,幾名寵妃紛紛向皇上哭訴,皇上也無可奈何。

  這日回家中探望父親,還未離開鎮國公府,便有人匆匆來報,說皇后正大鬧乾元殿,逼著皇上處死衛妃。等我趕到乾元殿,才知起因是衛妃對皇后含怨,私下說了一句“小嬰孩本就孱弱,夭折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,偏她這麼大驚小怪”--這話被人告發,皇后怒不可遏,認定是衛妃詛咒了小皇子。皇上一向寵愛衛妃,聞知此話也只是輕責了幾句,更激怒皇后,誓必殺了衛妃才肯罷休。

  宛如姐姐狂怒得失了常態,所有人都拿她無可奈何,直待我趕到,才勉強勸住了她。皇上為了息事寧人,也將衛妃暫時禁足冷宮。好容易將皇后勸回了昭陽殿去,我和皇上相對苦笑,一起坐在高大空寂的乾元殿上嘆氣。

  “皇上……”我剛開口,他卻打斷我,“又沒旁人在,叫什麼皇上王妃的,還跟從前一樣叫吧!”

  從前,我是叫他子隆哥哥--倏忽多年,我們已很久不曾這樣坐下來好好說話了。他好像終於逮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,開始喋喋不休地對我訴苦,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煩悶無趣。眼下他剛剛即位,朝中諸事未寧,江南叛軍還來不及出兵清剿,宮中卻又鬧得雞犬不寧。我心不在焉地支頤聽著,心裡卻在想著,你這皇帝只不過做做樣子,國事大半都在蕭綦肩上壓著,未聽他說過一個累字,你倒抱怨不休了……

  “阿嫵!”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聲,驚得我一愣,脫口應道,“幹嘛?”

  “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?”他瞪住我,一臉不悅。

  我怔了怔,支吾道,“在聽啊,剛才說到御史整日煩你是麼?”

  他不說話了,定定看了我半晌,一反常態沒有抱怨,神色卻黯淡下去,“算了,改天再說……你退下吧。”

  我也有些疲憊了,一時無話可說,起身行禮告退。退至殿門轉身,卻聽他在身後低低說,“剛才朕說,要是不長大該有多好。”

  我駐足回頭,見那年輕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,聳塌著肩頭,明黃龍袍越發映得他神情頹喪,像個沒有人理睬的孩子。

 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時候,她終於查出了昭陽殿裡“魘咒”的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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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5:58 | 只看該作者
  “在這世間,我只有你一個至親至愛之人,如今連你也視我如仇敵。”他的聲音沙啞得怕人,我亦痛徹心扉。

  還能說什麼,一切已經太晚,這一生愛恨痴纏,俱已成灰。


  母親從湯泉行宮回京,連家門也不入,便直接住進了慈安寺。這一次我明白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……心如死灰,這滋味我如今也知道了。

  紫竹別院,冬日靄色將青瓦修竹,白墻衰草盡染上淡淡凄清。我與母親對坐在廊下,於裊裊茶香中,聽見遠處經堂傳來梵音低唱,一時間心中空明,萬千俗事都化作雲煙散去。母親捻著佛珠,幽幽嘆了一聲,“我天天都在佛前為你們兄妹祈福,如今阿夙知事許多,我也不必掛心他,唯獨對你放心不下。”

  眼見天色不早,而母親又要開始嘮叨,我忙起身告辭。母親卻又留我一起在寺中用過素齋再走,我著實討厭這寺中齋菜的口味,只得苦笑著推脫。
  徐姑姑接過話頭笑道,“必是有人在府裡等著王妃吧,都說豫章王夫婦鶼鰈情深,今日看來果真是濃情似蜜,依奴婢看啊,公主還是不要輓留的好。”母親與她相視而笑,我亦只得淺笑不語,心中卻陣陣刺痛。在旁人眼裡,我與蕭綦依然是伉儷情深,然而我又怎忍心讓母親知曉個中苦楚--自那日之後,他便搬去書房,不再與我同宿,整日早出晚歸,同在一處檐下,竟數日不曾碰面。我不去見他,他也不來看我。想起寧朔初遇的時候,我們也曾各自矜傲,最終是他低了頭……一時間,鼻端微微酸澀,竟險些在母親面前失態。

  辭別了母親,徐姑姑一路送我出來,叮嚀了些家常閒話,卻幾番欲言又止。我朝她笑了一笑,“徐姑姑,你怎麼也學著母親那般脾氣了,往日你是最不愛嘮叨的。”徐姑姑望住我,眼中忽有淚光閃動,朝我俯下身去,“老奴有幾句話,自知冒昧,卻不能不斗膽說與王妃知道!”

  我忙扶起她,被她一反常態的鄭重模樣驚住,“徐姑姑,你看著我自幼長大,雖有身份之別,但我向來視你如尊長,若有什麼話,但說無妨。”

  她抬起頭來,目光幽幽,“這數十年,老奴親眼看著公主和相爺的前車之鑒,這世間最不易長久的便是恩愛二字。如今王妃與王爺兩情正濃,只怕未將子嗣之慮放在心上。老奴卻憂心日後,假若王妃的身子無法復原,當真不能生育……王爺遲早會有庶出子女,屆時母憑子貴,難免又是一個韓氏!王妃不可不早做打算,防備在先!”

  她一番話聽在我耳中,深冬時節的山寺,越發冷如冰窖。

  我猝然轉頭,胸口急劇起伏,竭力抑止驚濤駭浪般心緒,半晌才能穩住語聲,“什麼無法復原,你說清楚一些?”徐姑姑啞然怔住,望了我不知如何回答。我再也抑止不了語聲的顫抖,“不能生育,又是怎麼回事?”徐姑姑臉色變了又變,語聲艱澀,“王妃……你……”

  “我怎樣,你們究竟瞞著我什麼?”我直視她,心頭漸漸揪緊,似乎有什麼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,唯獨我蒙在鼓裡。

  徐姑姑陡然掩住口,滿面悔恨之色,哽噎道,“老奴該死!老奴多嘴!”

  “既然已經說了,不妨說個明白。”我笑了,止不住滿心辛酸,卻仍想笑,想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不堪的隱秘。

  徐姑姑雙膝一屈,直跪了下去。只聽她語含哽噎,一句話斷斷續續說來,卻似晴空霹靂,剎那間令我失魂落魄,僵在了原地--她說,“當日王妃小產之後血崩,性命垂危,雖經太醫全力施治,僥倖脫險,卻已落下病根,往後若再有身孕,非但極難保住,且一旦再次小產,只怕便是大劫。”

  我竟不知道是怎樣渾渾噩噩回到了王府。

  萬千個念頭紛涌起伏,心中卻是一片空茫,反而沒有了喜悲。一面是噩耗突至,一面是絕處逢生--對於生兒育女之事我還依然懵懂,即便這樣,我也隱約懂得不能生育對一個女子意味著什麼。蕭綦早已知道,可他竟不肯告訴我真相。難道他以為可以一輩子瞞下去,讓我一輩子不知道,就不會傷心難過了麼……他竟然這樣傻,傻到每日強顏歡笑哄我喝藥,傻到被我誤會也不肯解釋……回想當時,我對他說了什麼?那些話,此時想來才覺句句椎心,傷人透骨,將他一片心意撕作粉碎。他視我為至親至愛之人,以一片真心相與,本該共患難之際,我卻沒有給他全部的信任。

  不知何時我已淚流滿面。

  車駕到府,天色已黑了,我顧不得臉上淚痕未乾,形容狼狽,徑直往書房奔去,心中只想著他會不會還在惱我,會不會原諒我的愚蠢……甫一轉入後廊,迎面卻見一名宮裝女子迎了上來,綠鬢纖腰,明眸皓齒,叫人眼前一亮。我怔住,凝眸看去才認出是玉秀,如今的顯義夫人蕭玉岫。她換了這身穿戴,恍若脫胎換骨一般,令我既驚又喜,“玉岫,竟然是你!”

  她羞赧低頭,悄聲道,“宋……將軍剛回京,今日入宮謝了恩,便一同來拜謝王爺和王妃。”

  我恍然,她受封賜嫁懷恩之後正逢宮變,其後又是連番變故,一直未得機會入宮謝恩。我臥病之時,恰是京中局勢最為微妙之際,宋懷恩奉命趕赴辛夷塢,督視子澹,防範謝氏與皇族的異動。如今諸事安定下來,國喪已過,懷恩也回京復命,看來他們的婚期也該近了。我忙向她道賀,羞得她粉腮飛霞。眼見這一雙璧人將攜連理,我滿心的凄傷不覺也緩了過來,略有些暖意。玉岫說懷恩正與蕭綦在書房議事,她不便入內,只好來這裡候著我。她含羞說起懷恩如何如何,小女兒嬌態盡顯無遺。我含笑與她相攜而行,卻聽她說,“他此次回來,又帶了蘭花給我,這次的花兒更好看呢,不過葉條被折壞了,他也真是粗心。”

  我驀然失驚,心下急跳,明白定是子澹有事了--想來他借玉岫向我傳話已有兩日,而我連日抑鬱心煩,避不見客,玉岫又不懂得個中奧妙,竟誤了如此大事。

  直待宋懷恩前來見我,屏退了玉岫和左右侍從,他才將始末道來--數日前有舊黨餘孽突襲辛夷塢,意欲劫走子澹,雖未得手,卻引起蕭綦和皇上的震怒,蕭綦下令嚴查,加派重兵看守,並將子澹監禁了起來。我松了口氣,至少知道子澹並沒有性命之憂,只是想不到忠于先皇的舊黨如此頑固,至今仍想奪回皇位。只怕他們非但奪不回皇位,反而會將子澹逼入更危險的境地。

  送走了宋懷恩,我忐忑沉吟良久,不覺來到書房門外,卻遲疑不能近前……如今恰逢異動,子澹被捲入是非之中,我若在這個時候去向蕭綦解釋言和,他會不會以為我另有目的?原本心結未解,若再火上澆油;只怕說什麼都再難讓他相信了。一時間百般躊躇,我在廊下俳徊良久,遠遠看著他的身影被燭光映在窗上,忽明忽暗,終究沒有信心邁進門去……直至夜闌人靜,燈燭熄滅。

  我怔怔半晌,無奈轉身而去。

  徹夜輾轉難眠,一早天還未亮我便醒來,再無睡意。想來蕭綦大約也該起身上朝了,我披衣而起,略略梳洗,素顏散髮步出房門。

  深冬時節的清晨,有薄霧霜氣彌漫在庭前廊下,披了銀狐深絨披風仍覺寒意撲面,呵氣成霜,只怕再過幾日便要下雪了。許久不曾這麼早起身,想起從前母親總會一早梳妝齊整,陪著父親用過早膳,再送他至府門。而我婚後三年都是獨居,習慣了疏懶貪睡的日子,蕭綦更是從不讓我早起。而今想來,我處處受他呵寵容讓,卻極少為他做過些什麼……

  才到庭前,就見蕭綦朝服王冠步出書房,面色冷肅,一大早就眉心微蹙,思慮沉沉。我駐足廊下,靜靜望著他,並不出聲。他幾乎已到了跟前,才驀然抬頭瞧見我。他怔住,定定看我,眼底分明有暖意掠過,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的淡漠,“怎麼起得這樣早?”

  我嘆口氣,沒有回答,默默走到他跟前,抬手撫上他衣襟,上面有一道極淺的皺痕。我的手指緩緩撫過那蟠龍紋宮緞,掌心輕貼在他胸口。他一動不動地立著,沉默地看我。我亦靜靜垂眸,掌心下感覺到他沉穩的心跳,心中陡然一酸,萬般惆悵只化作無聲嘆息。他覆上我手背,掌心溫暖,良久才低聲道,“外邊冷,快些回房去。”這短短數語的溫存,令我眼底瞬時熱了,忙側過臉去,輕輕點了點頭。他方一開口,卻聽侍從催促道,“王爺,時辰不早,上朝怕要遲了。”

  我忙抽身,抬眸無奈一笑,輕聲道,“早些回來。”

  他頷首,濃濃暖意涌上眼底,脣角隱有笑意,只伸手將我身上披風裹緊,便匆匆轉身而去。

  半日裡心心念念都在想著他,想著他下朝之後便會回府,我忙吩咐廚房預備午膳。

  然而過了午時許久,遲遲不見他回府,我正等得百無聊賴,卻見侍女匆匆來報,說右衛將軍求見。我一時驚詫,匆忙迎出正廳,卻見宋懷恩全身披甲,佩劍加身,大步直入。我駭然駐足,心中懸緊,脫口道,“出了何事,王爺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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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6:31 | 只看該作者
  “王妃勿憂,王爺現在宮中,末將奉命保護王府與京中畿要,請王妃暫時不要離府!” 宋懷恩沉聲回稟,滿面肅殺,示意我屏退左右。

  我忙令左右退下,只見他踏前一步,低聲道,“兩個時辰前,皇上在宮中墮馬受傷。”




  
託孤(全)

  我們都低估了舊黨,儘管再三清洗宮禁,仍然有忠于先皇的舊人潛藏在了宮中。

  今日早朝時皇上還是好好的,然而就在蕭綦下朝回府的路上,接獲宮中傳來的急訊--皇上墮馬,身受重傷。

  西域進貢的颯露名馬剛剛送入宮中,皇上一下朝便興衝衝去試馬。左右宮人眼看著皇上策馬奔馳,越馳越快,起先誰也不曾發覺異樣,直到那馬突然驚嘶著衝出圍場,奮蹄狂奔,一路衝踏撞倒數名內侍,皇上大聲呼叫……左右還來不及圍截阻攔,卻見那驚馬驀然躍下高台,將皇上從半空掀翻墜地……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。

  此刻再聽宋懷恩複述當時情形,仍令我震駭得全身冰涼,幾乎立足不穩。

  蕭綦趕回宮中,立時封閉了宮禁,調集禁軍鎮守宮門,將一干涉疑宮人監禁。隨即,內禁衛發現一名馴馬的內侍已服毒自盡。

  為防範叛黨趁亂起事,蕭綦命宋懷恩率領兵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,並命他親自鎮守王府,嚴防叛黨行刺,更不許我踏出府門半步。

  我在房裡坐立不安,心憂如焚,此時情勢詭異莫側,蕭綦在宮中不知是否有危險,也不知皇上傷勢如何……只怕蕭綦也預見不了情勢的變化,不知吉凶,所以強行將我禁足在府中,不準我貿然入宮。

  無數可怕的念頭揮之不去,越想越是揪心。即便千軍萬馬之中,我也習慣了他天神一樣的身影,相信他無所不能,戰無不勝,永遠都不會倒下。卻從來沒有想過,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險境,又該如何。這麼久以來,我習慣了對他的依賴和索取,卻忽略了他也只是個凡人,給他的體諒、寬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。

  正當心神恍惚激盪之時,門外傳來倉促腳步聲。

  我推門而出,卻見宋懷恩大步奔來,“王爺派人傳話,命王妃速速入宮!”

  宮中四下戒備森嚴,每隔百餘步即有一隊禁軍巡邏,各處宮門都被禁軍封閉。眼下雖有山雨欲來之勢,卻無變亂之象,看來宮中情勢已在蕭綦掌控之中。

  乾元殿前侍衛林立,醫官匆匆進出,斜陽餘暉將殿前玉階染上血一樣的顏色。諾大的殿上,一眾宮人內侍屏息斂氣,黑鴉鴉伏跪了一地,朝中重臣俱已到齊,連父親和臥病已久的顧老侯爺也在,哥哥亦垂手立於父親身後。眾臣之前,蕭綦負手而立,面色冷峻,周身散出肅殺之氣。

  一眼望見他的身影,我懸了半日的心終於落回實處,卻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肅殺包圍,手足俱是冰涼。

  我緩緩步入大殿,環顧滿殿的文武,卻只有我一個女子,每個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……我向蕭綦、父親和允德侯行禮,父親面色青白,一言不發;顧老侯爺被人攙扶著連連氣喘;蕭綦深深凝視我,神色莫測,語聲肅然,“皇后正在昭陽殿等候王妃。”

  我一時愕然,怔怔道,“皇后召見妾身?”

  蕭綦目光幽深,語意冰冷徹骨,“皇上已宣讀遺詔,幼主即位,後宮干政在所難免,特賜謝皇后殉節。”

  我耳邊嗡的一聲,如聞霹靂, 一口氣息梗在胸口,半晌緩不過來--子隆哥哥,數日前還在和我抱怨嘮叨,宛如還說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親,為小皇子祈福……小皇子,他還這麼小,還不會說話,沒有喚過一聲母親,便要永遠失去父母了……

  “皇后要求見過豫章王妃,方肯殉節。”蕭綦的聲音傳入我耳中,一時竟陌生而遙遠。我有些恍惚,身子隱隱發顫,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
 
  蕭綦沉默地看著我,眉目間籠罩著一層淡淡陰影。我看著他,又望向父親,目光緩緩從滿殿重臣臉上掃過。

  一旦小皇子即位,太后臨朝,謝氏便會再度成為外戚之首,更莫說謝氏手中還有子澹,還有效忠先皇,以子澹為正統的舊黨餘孽……假若謝家借此翻身,宮闈朝堂很快又會再現血雨腥風,無論蕭綦還是父親,都不會允許這個局面出現。

  宛如殉節,已成定局。

  我腳下虛軟,竟要宮女攙扶,才能一步步踏上這昭陽殿。

  宮燈初上,玉簾微動,有風從殿外直吹進來,嬰兒微弱的哭聲,一聲聲催人斷腸。

  三尺白綾、金鞘銀刀、玉杯鴆酒--襯著明黃絲緞,一樣樣托在雕花金盤裡,帝王之家連死亡都來得如此華美堂皇,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。

  白衣散髮的謝皇后懷抱著襁褓中的嬰兒,俯身親吻,久久流連不捨。我站在內殿門口,望見這慘烈的一幕,再沒有力氣踏進門去。

  宛如回頭看見我,浮起一抹蒼白恍惚的笑容,“我等你好久了。”

  我緩步走近,什麼話也說不出,只默默望住她……眼前這無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親逼上死路,而我非但不能阻攔,還有親自送她上路。

  “孩子又哭了,你哄一哄他吧。”宛如蹙眉嘆息,將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懷中。

  這可憐的孩子,生來就守盡磨難,曾經連御醫都以為他活不長了,誰知他竟然堅強地撐了過來。可是如今,他的爹娘卻要撇下他雙雙離去了。

  我抱著孩子,驀然仰首,淚水仍是奪眶而出,滴落在孩子臉上。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,好奇地伸出小手,往我臉上探來,似乎想替我抹去淚水。

  宛如笑了,臉上瞬時散髮出淡淡光彩,恬美如昔,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時候,“你看,寶寶喜歡你呢!”

  我卻猝然轉頭,不忍再看。

  “阿嫵。”宛如輕聲喚我,語聲無限溫柔,“往後你要替我看著寶寶長大,替我教他說話識字,別讓人欺負了他……還有我的女兒,無論以後做皇帝公主還是做草民,只要讓他們好好的活著,即使庸碌無為,也要長命百歲。”

  她每說一句,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。

  她望住我,忽偏了頭一笑,恰如從前嬌憨模樣,眼中卻是無限凄涼,“你要答應了我,我才肯答應他們殉節呢。”

  我再支撐不住,雙膝一屈,重重跪在她面前,顫聲道,“從今日起,他們便是我的孩子,我會庇護疼惜他們,視若親生骨肉,不叫他們受到半分委屈。”

  “多謝你,阿嫵。”宛如也跪了下來,含淚望著孩子,幽幽道,“大約這便是報應了,我害過的人不少,如今輪到自己……也好,都報應在我身上,別再讓孩子受罪。”那孩子突然咿呀一聲,轉頭朝她看去,眼珠烏漆透亮,仿佛聽懂了母親的話。

  宛如驀的站起,抽身退後數步,凄厲笑道,“帶他走!別讓他看見我上路!”

  我咬牙抱緊了懷中的嬰兒,深深朝她俯拜下去,心中最後一次默默喚她--此去黃泉路遙,宛如姐姐,珍重。

  踏出昭陽殿,一步步走下玉階,身後傳來內侍尖細悠長的送駕聲,“皇后娘娘薨--”

  我木然穿過殿閣,從昭陽殿到乾元殿,繁複拖曳的裙袂,一路逶迤過龍陛鳳階,錦羅悉簌有聲。

  天地間一片蕭瑟,撲面而來的寒風卷起我臂間帔紗飛舞,風那樣冷,心那樣寒,只有懷中小小的人兒,給予我僅有的溫暖。

  這個瑟縮在我懷中,小貓兒一樣脆弱的嬰兒,尚不知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經開始。

  我緩緩踏進大殿,穿過所有人的目光,迎著蕭綦走去。他立在那九龍玉璧屏風前,廣袖峨冠,不怒而威,與這大殿仿佛融為一體,剎那間令我錯覺,以為他才是這裡的主人。我抱著孩子望定他,緩緩俯下身去,垂首漠然道,“皇后薨了。”

  一時間,殿上沉寂無聲。

  “讓皇上看一看殿下吧。”沉寂在側的父親忽然低低開口,須發微顫,一眼望去仿佛又蒼老了不少。

  蕭綦沉默點頭,望向我懷中的嬰兒,冷峻眉目間似乎掠過一絲悲憫。

  我默默穿過垂幔,抱著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龍床,在榻邊跪下,“皇上,阿嫵帶著小殿下看您來了。”床上氣息奄奄的年輕帝王發出一聲微弱嘆息,從榻邊垂下手來,艱難地招了招。我靠近榻邊,將襁褓中的嬰兒送到他枕邊,看見他慘白的臉上,眼窩發青,嘴脣已褪盡了血色。他似乎說不出話來,眼珠定定地看著我,看了好一陣子,突然一眨眼,露出個古怪的笑容。

  剎那間歲月倒流,依稀又見那個驕橫無禮的太子哥哥,總喜歡捉弄子澹和我,每次作惡得逞,便衝我們眨眼,露出促狹得意的笑容。我的淚水奪眶而出,顫聲喚了他一聲,“子隆哥哥。”他咧嘴笑了笑,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憊懶模樣,瞳光漸散的眼裡竟又亮瞭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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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6:44 | 只看該作者
  我將孩子抱得近些,讓他看得清楚,“子隆哥哥你瞧,小殿下長得好像你,等他長大了,定是一個淘氣的小皇帝……”

  我驟然哽噎得說不下去,他卻笑出聲,微弱地說出一句,“小可憐蟲。”

  “馬兒跳下去時,像飛一樣……飛起來……”他斷斷續續開口,雖氣若游絲,目光卻有了異樣的精神。我頓時驚喜不已,以為他好起來了,轉頭急喚御醫,卻見他身子一僵,目光直勾勾盯著頂上,臉上泛起亢奮的潮紅,“我飛起來,看見宮門,差一點就能飛……出去……”陡然間,他的聲音戛然而止,就這麼斷了。

  乾元殿再一次掛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,召示著又一位帝王的辭世。

  時隔不到一年,宮中哀鐘長鳴,兩代帝王相繼駕崩。謝皇后追隨先帝,以身殉節,上尊謚為孝烈明貞皇后,隨葬帝陵。

  一夜之間,帝後相繼崩逝。他們爭爭鬧鬧一生,在世時是怨侶,死後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,卻只得彼此相伴,再不分離。

  當夜,永安宮再傳惡訊,太后驚聞噩耗,中風昏厥。

  當我趕到時,姑姑已經不會說話,只能木然躺在床上,目光混沌呆滯,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會回應了。自宮變之後,她就閉門不出,再不願見人。她恨我,更恨親生兒子對她的背叛。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宮,必被她冷言冷語斥走,而我甚至連永安宮的殿門也不得踏入,只能遠遠從殿外看她。數月之間,她迅速老去,鬢旁白髮叢生,脊背佝僂,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嫗……而今皇上駕崩,終於抽去了她最後的支撐,無異於致命一擊。

  我一遍遍喚她,她卻只是怔怔盯著沒有邊際的遠方,目光空茫,口中含含混混,不時念叨著幾個字。

  沒有人聽懂她在重複說著什麼,只有我明白。

  她說的是,琴瑟在御,莫不靜好。

  
  本朝開國以來從無皇后殉葬的先例,謝皇后的突然殉節震動了朝野上下。

  值此危急關頭,蕭綦和父親放下舊怨,再度成為盟友。蕭綦挾迫年邁庸碌的顧雍與其餘親貴重臣,逼令謝皇后殉節;父親一手封鎖了姑姑中風的消息,外間只知太后悲痛過度而病倒。皇后一死,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撫育,一旦小皇子即位,太皇太后垂簾輔政,這便意味著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。

  以宗室老臣和謝家為首的先皇舊黨,原以為可以黃雀在後,趁王氏被扳倒,蕭綦立足未穩,搶先下手除去了皇上,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頭上。 他們以為手中握著皇后和子澹這兩枚籌碼,便是朝堂上不敗的贏家,卻不知那冰冷的長劍早已懸在他們頭頂,即便是皇后的頭顱也一樣斬下,沒有絲毫猶豫。

  當日在先皇左右護駕不力的宮人,連同太僕寺馴馬的官吏僕從,都已下獄刑訊。很快有人供出謀害先皇的主使者,正是一力擁戴子澹即位,身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誠侯謝緯--弒君,罪及九族,曾經與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門,就此從史冊抹去。

  謝家的覆敗之下,我越發清楚地看見,世家高門的昔日風光再也掩蓋不住底下的殘破。有些人永遠停留在過往輝煌,不肯正視眼前的風雨,或許這便是門閥世家的悲哀。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當年的天下,蕭綦和父親不同,他不是孔孟門人,他信的是成王敗寇而不是忠厚仁德……一將功成萬骨枯,或許終有一天,他會以手中長劍辟開一片全新的江山,踏著屍山血海重建一個鐵血皇朝。

  面對當朝三大首輔、永安宮太后以及蕭綦手中重兵,原本搖擺不定,欲擁戴子澹即位的老臣,紛紛倒戈,稱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經地義。

  帝後大殤,天下舉哀。

  宮中舊的白紗還來不及換下,又掛起了新的黑幔--帝後入葬皇陵之日,我駐足空盪蕩的乾元殿上,已不會流淚。目睹一次又一次生離死別之後,我的心,終於變得足夠堅硬。曾經垂髫同樂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,終被沉入記憶的深淵,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過是先帝和明貞皇后。

 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舉行。

  大殿之上,金壁輝煌的巨大龍椅之後掛起了垂簾。宮女強行攙扶著太皇太后升殿垂簾,我抱著小皇帝,坐到了姑姑身側。

  蕭綦以攝政王之尊,立於丹陛之上,履劍上殿,見君不跪。群臣三跪九叩,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金殿。

  或許那丹陛之下的每個人心中都在揣測,不知他們真正跪拜的,究竟是那小小嬰兒,還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,不知誰才是這九重天闕真正的主宰。  

  我的目光穿過影影綽綽的垂簾,望向三步之遙的他。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繡滿燦金九龍紋,王冠巍蛾,佩劍華彰,垂目俯視丹陛之下的眾臣,輪廓鮮明的側臉上,隱現一絲睥睨眾生的微笑。他仿佛不經意間回首,目光卻穿透珠簾,迎上我的目光。

  我知道他的劍下染過多少人的鮮血,也知道他腳下踏過多少人的骨骸,正如我的一雙手也不再潔淨。自古成王敗寇,這權力的巔峰上永遠有人倒下,永遠有人崛起。此刻,我身處金殿之高,俯瞰腳下匍匐的眾生,而落敗的宛如和敬誠侯,卻已墜入黃泉之遙,淪為皇位的祭品。

  我只能由衷慶幸,此刻站在這裡的勝者是蕭綦,站在他身側的女子是我。

  一切塵埃落定,京城陰冷的冬天也終於過去了。

  為了照料小皇上,我不得不時常留在宮裡,整夜都陪伴在這孩子身邊。也許真的是母子連心,自宛如去後,這可憐的孩子好幾日哭鬧不休,連奶娘也無可奈何。唯獨在我懷中,才肯稍稍安靜。他開始依戀我,不論進食還是睡覺,都要有我在旁邊,常常擾得我徹夜不能安眠。

  蕭綦如今一手攝政,政務更加繁忙。朝中派系更替,局勢微妙,門閥世家的勢力不斷被削弱,寒族仕子大受提拔。然而從寒族中選拔人才畢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,經國治世也不是軍中武人可以辦到的,仍然還需倚仗門閥世家的勢力。瑣事紛擾不絕,我們也各自忙碌,竟沒有機會將心中隔閡解開。每當上朝時,我總隔著一道垂簾,默默凝望他的身影,他的目光也會不經意間掠過我。

  初春暖陽,照著御苑裡碧樹寒枝,分外和煦。難得天氣晴好,我和奶娘抱了靖兒在苑子裡散步。

  按皇室的規矩,小孩子要在滿月的時候才由父皇賜命,靖兒卻沒有機會得到父親給的名字。內史請太皇太后示下的時候,姑姑還是渾渾噩噩念叨著那八個字,

  琴瑟在御,莫不靖好,於是,我決定讓這孩子的名字,就叫做靖。

  這些日子總算讓他慢慢習慣了和奶娘睡,不再晝夜不離地纏住我,我想著這兩日就也該回王府了,長久留在宮裡總不安穩。

  奶娘抱著孩子,忽然驚喜地叫道,“呀,皇上在笑呢。”

  一看之下,那孩子眯著一雙烏亮的眼睛,真的咧開小嘴,在對我笑。心中陡然涌上濃濃溫柔,看著這純真無邪的笑容,竟然舍不得移開目光。

  “他笑起來好漂亮呢。”我欣喜地接過孩子,一抬頭,卻見奶娘和一眾侍女朝我身後跪下,俯身行禮--蕭綦卓然立在暖閣迴廊之下,面帶淡淡笑意,身邊沒有一個侍從,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,看了多久,我竟一直沒有發覺。我怔怔望著他,沉溺在他溫柔目光中,一時間忘記了言語。他緩步走來,容色溫煦,難得沒有慣常的冷肅之色。奶娘忙上前抱過孩子,領著一眾宮人悄無聲退下。

  “好久不見你這樣開心。”他凝視我,柔聲開口,帶了些許悵然。

  我低了頭,故作不在意地笑道,“不過是王爺好久不曾留意罷了。”

  “是麼?”他似笑非笑地瞧著我,“王妃這話聽來,竟有幾分閨怨的意味。”

  我一時紅了臉頰,許久不曾與他調笑,竟不知道如何回應。

  “隨我走走。”他莞爾一笑,牽了我的手,不由分說攜了我往御苑深處走去。

  林徑幽深,庭閣空寂,偶爾飛鳥掠過空枝,啾啾細鳴迴繞林間。細碎枯葉踩在腳下簌簌作響,我們並肩攜手而行,各自緘默,誰也不曾開口打破這份沉寂。
  他握著我的手,十指糾纏相扣,掌心格外溫暖。我心頭百轉千回,往日無數次攜手同行的情景掠過眼前,千言萬語到此刻都成了多餘。

  “昨晚睡得可好,可有被孩子纏住?”他淡淡開口,一如素日裡閒敘家常。我微笑,“現在靖兒很乖了,不那麼纏人,這些天慢慢習慣和奶娘睡了。”

  “那為何一臉倦容?”他的手指扣緊,讓我挨他更近一些。

 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,終於鼓足勇氣,脫口而出,“因為,有人令我徹夜無眠。”

  他駐足,目光灼灼地看我。

  “每當想到此人,總令我憂心牽掛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”我蹙眉嘆息。

  他的目光溫柔,灼熱得似要將人融化,“那是為何?”

  我咬脣道,“我曾經錯怪他,十分對不住他……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。”

  蕭綦陡然笑出聲來,眉梢眼底都是笑意,“傻丫頭,誰會捨得怨你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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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7:18 | 只看該作者
  一時間,只覺料峭輕寒盡化作春意和暖,我仰頭笑看他,見他笑得自得,不由起了頑心,忽而正色道,“爹爹真的不會怨我麼?”

  蕭綦的笑容僵在臉上,那一剎的神色讓我再也忍俊不禁,陡然大笑起來……腰間驀的一緊,被他狠狠拽入懷中。他惱羞成怒,一雙深眸微微眯起,閃動懾人怒色。我咬脣輕笑,揚起臉來,挑釁地望著他。他俯身逼近我,薄脣幾欲覆到我脣上,卻又輕飄飄掃過臉頰,溫熱氣息一絲絲撩撥在耳際。我渾身酥軟,竟無半分力氣抵擋,微微閉了眼,迎上他的脣……然而過了良久,毫無動靜。我詫異地睜眼,卻見他似笑非笑地睨著我,“你在等什麼?”我大窘,恨恨推他,卻被他更緊地環住。他的脣,驟然落在我耳畔、頸項、鬢間……

  我閉目伏在他胸前,終於說出心底盤桓許久的話,“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,你會不會另納妻妾?”

  他雙臂陡然收緊,將我更緊地擁在懷中,“我在寧朔向你許諾過的話,若是你已忘了,我便再說一次!”

  “我從未忘記。”我抬眸凝視他,不覺語聲已發顫,“可是,我若從此……”

  “不會的!”他厲聲打斷我,目光灼灼,不容半分置疑,“天下之大,我相信總有法子醫治你!中原、漠北、南疆……窮盡千山萬水,但凡世間能找到的靈藥,我統統為你尋來。”

  “如果永遠找不到呢?”我含淚凝望他,“如果到老到死,都找不到……你會不會後悔?”

  “若真如此,便是我命中註定。”他的目光堅毅篤定,喟然嘆道,“我一生殺伐無數,即便孤寡一生也是應得之報。然而上天竟將你賜予我……蕭某此生何幸,就算讓老天收回了別的,我們至少還有彼此!將來我老邁昏庸之時,至少有你陪著一起老去。如此一生,我已知足。”

  如此一生,他已知足,我亦知足。

  我痴痴望著他的眉,他的眼,他的鬢發……無處不是此生痴戀。心底暖意漸濃漸熾,化作明媚的火焰,焚盡了彼此的猜疑和悲傷。

  淚水滾落,止不住地滑下臉龐,我緩緩微笑,“你曾說要共赴此生,從此不許反悔,就算我悍妒、惡疾、無子,七出之罪有三,也不準你再反悔。”

  他深深動容,一語不發地凝視我,驀然握住我的手。眼前寒光一掠,尚未看清他動作,佩劍便已還鞘。我手上微痛,低頭看去,卻只是極小的傷口,滲出一點猩紅血珠。他掌心傷口也有鮮血涌出,旋即與我十指交握,掌心相貼,兩人的鮮血混流在一起。

  蕭綦肅然望著我,緩緩道,“我所生子女,必為王儇所出,即便永無子嗣,終此一生,亦不另娶。以血為誓,天地同鑒。”



風雨長路

新恩(全)

  這一場變故之後,整個宮闈都冷寂了下來。先皇卒亡與姑姑的中風,令父親深感悲痛,對姑姑的怨憤隨之煙消雲散。經過連番劫難,父親對權勢似乎再無從前的熱忱,與蕭綦的敵意也緩和了許多。在這連番的爭鬥中,我們已經失去太多親人,也都已經疲憊不堪,再不忍心繼續傷害身邊之人。

  到底是血濃於水,骨肉相連,親人之間再深的隔閡,也總有化去的一天。

  只是,從前那美好的那些時光,終是一去不返了,我和他們之間已有了一道永遠的溝壑。父親再不會把我當作他羽翼呵護下的嬌女,再不會如從前一般寵溺我,回護我。如今在他眼裡,我是王氏的女兒,更是蕭綦的妻子,是與太皇太后一同垂簾於朝堂之上,真正掌管著整個宮闈的女子。

  轉眼一年間,爹爹蒼老了許多,談笑間依然從容高曠,卻再沒有從前的傲岸神采。無論多麼強硬的人,一旦老去,總會變得軟弱。在他最孤立無援的時候,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後,和他一起守護每一位家人,守護這個家族。

  姑姑曾說,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伐,女子的天職卻是庇佑和守護。每個家族都會有一些堅韌的女性,一代代承襲著庇佑者的使命……冥冥之中,我和父輩的位置已經互換,漸漸老去的父母和姑姑,開始需要我的照拂,而一直在他們庇護下的我,卻已成長為這個家族新的庇佑者。

  最近父親總是提起故鄉,提起叔父。自叔父逝後,嬸母帶著兩個女兒扶靈還鄉,再未回返京城。父親也離開故鄉琅玡多年,如今年事已高,更是思鄉情切。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紛擾事務,一人一蓑一木屐,遁游四方,寄情山水之間,踏遍錦繡河山。我明白父親的心意,宦海沉浮一生,如今心灰意冷,歸隱田園或許是他最好的選擇。唯一遺憾的是,母親終不能原諒父親,也再不願離開慈安寺。

  父親亦不再強求,他最後一次和我同去探望母親,默然凝望她背影良久,嘆道,“人生至此,各有歸依,緣盡亦是無憾了。”

  當時我已覺得有些異樣,父親從前總愛說,阿嫵最解我意,我們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--只是我沒有想到,父親的去意如此堅決,決定來得如此之快。

  數日之後,父親突然遞上辭官的摺子,不曾與任何人辭別,悄然留書一封,只帶著兩名老僕,一箱藏書,便掛印封冠而去。

  我得了消息,和哥哥一起馳馬追出京郊數十里,直至河津渡口,卻見一葉孤舟遠泛江上,蓬帆漸隱入水雲深處……父親就這樣拋下一身塵羈,孤身遠去。居廟堂則顯達,泛江湖亦高曠,到今日我才真正地佩服了父親。

  母親得知父親辭官遠遊的消息,一言不發,只是捻著佛珠默默垂眸。然而徐姑姑次日卻告訴我,母親徹夜無眠,念了一整宿的經文。

  不久之後,總算迎來久違的喜事,懷恩終於迎娶了玉岫,成為我的妹婿,我又多了兩名親人,縱然沒有血緣之親,亦令我覺得珍貴。隨後,哥哥的侍妾又為他生下一個男孩,這已是他的第三個孩子。喜氣衝淡了憂傷,日復一日,風雨褪盡的帝京又回覆了往日的繁華。

  時光過得飛快,轉眼小皇上已經呀呀學語,可惜他天生體弱,還遲遲不能學步。每當我聽到他含糊地叫我“姑姑”,看到他無邪笑容,仍會覺得淡淡心酸。

  這日蕭綦很晚才回府,卸下朝服,披上我遞過來的外袍,神色略見疲憊。我轉身去取參茶,卻被他攔腰攬回身側,輕輕圈在臂彎。

  他隱有憂色的神情讓我覺得不安,依在他胸前,輕聲問道,“怎麼了?”

  “沒事,陪我坐會兒。”他微微闔了眼,下巴輕抵在我額頭。聽到他似滿足又似疲倦的一絲嘆息,我心裡微微酸楚,抬起手臂環在他腰間,柔聲道,“還在為江南水患煩心麼?”蕭綦點頭,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斂去,沉沉嘆道,“如今政局未穩,叛軍偏安江南,遲遲未能出兵討伐。眼下水患又起,黎民流離失所,可恨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站出來擔當!”

  我一時默然,心緒隨之沉重。今歲入春以來,河道頻頻出現異常之兆,近日多有經驗深厚的州府官吏上奏,春夏之際恐有嚴重水患,朝廷宜早做防範。然而滿朝官員都誠惶誠恐,誰也不敢站出來擔此大任,令蕭綦大為震怒,卻又無可奈何。

  我沉吟良久,想起昔年叔父在時,治理江南水患曾有大功,如今叔父不在了,曾跟隨他治理河道的臣工卻無一人堪當大任。

  蕭綦嘆了一聲,淡淡道,“我倒是看中一個人選,卻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抱負。”

  我怔了怔,腦中忽有靈光一閃,驚愕望向蕭綦,“你是說……哥哥?”

  當年,哥哥曾跟隨二叔巡視河患,督撫水利,目睹了兩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離之苦。回京後,他翻閱無數典籍,埋頭水利之學,更親身走遍大江大河,採集各地民情,寫下了洋洋數萬言的《治水策》遞上朝廷。然而父親一向只當他是不務正業,從未將他一介貴胄公子的治河韜略放在眼裡。

  那年江河決堤,百姓死傷無數,萬千家園毀棄,一眾官員皆因治河不力遭到貶謫。自此滿朝官吏再也不敢輕易坐上河道總督的位置。然而那年,哥哥卻瞞著父親,上表求薦,自願出任此職,那摺子自然是被父親壓下,回頭給他一頓嚴斥。父親說,治河大任事關民生,開不得半分玩笑,豈是你能胡鬧的。回來此事傳了出去,被當作朝野笑談,沒有人相信,哥哥那樣的風流公子也能夠勝任粗礪繁重的治河大任。

  從那之後,哥哥便打消了這個異想,從此縱情詩酒,再不提什麼治河治水。

  然而萬萬沒料到,這個時候,蕭綦竟然想到了哥哥。我一時間怔忪,心中千頭萬緒,百感交集。蕭綦含笑瞧著我,亦不說話,神色高深莫測。

  “如此大事,你貿然起用哥哥,就不怕朝中非議?”我想了想,試探地問他,心中另一重思慮卻未說出口--萬一哥哥沒有成功,非但蕭綦要受萬民所指,王氏的聲望也將大受打擊。蕭綦卻是淡然一笑,“就算眼下難免非議,我也要冒險一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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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7:35 | 只看該作者
  “為什麼偏偏是哥哥?”我蹙眉看他。

  “以王夙的才智,相信他定能擔當此任,只是眼下卻不知他是否有此抱負……”蕭綦目光深邃,喟嘆道,“長久以來,世家親貴多有疑懼牴觸之心,不肯為我所用。若是王夙此番能有所作為,亦能顯出我對世家子弟並無偏見,令他人”

  我默然片刻,嘆道,“那也是人之常情,有了謝家的前車之鑒,只怕各個世家都已膽寒生懼,眼下自保唯恐不及,哪裡還有心思出頭。”

  蕭綦劍眉深蹙,“亂世之下,若非鐵血手段,怎能令這些門閥貴胄懾服。”

  “以殺止殺雖不是上上之策,但若能以小殺止大亂,那也是值得的。”我深深看他,將手覆上他手背,柔聲道,“我知道你是對的。”

  蕭綦動容,滿目欣慰感慨,“有你知我,便已足夠”。

  我淡淡一笑,心下已明白過來,“若是哥哥出任河道總督,受你破格啟用,自然會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懼,放下陳見,明白你一視同仁之心,是這樣麼?”

  “不錯!”蕭綦含笑讚許,我卻略略遲疑,“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……”

  “能否讓他全力赴任,這便要看王妃的能耐了。”蕭綦揚眉看我,目中笑意深黠。我恍然大悟,原來繞了半天,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……這可惡的人!

  翌日,我只帶了貼身侍女,輕車簡從,悄然來到哥哥在城郊的別館。

  站在這幽雅如閬苑仙境一般的別館門口,我忍不住嘆了口氣,哥哥實在是妙人,太懂得逸樂享受。他總是找到那麼些奇人巧匠,將這小小一處別館,營建得冬暖夏涼,巧奪天工。一路行去,還未到堂前,就聽得旖旎絲竹之聲,飄飄不絕於耳。

  但見薔薇盛開的臨水檻邊,哥哥面色微醺地閉目倚在錦榻上,玉簪松松輓起髮髻,幾縷發絲慵然散垂下來,一身白袍勝雪,衣襟微微敞開,露出頸項間白皙如玉的肌膚,連身側那兩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態。我緩緩步入檻內,他仍不睜眼,那兩名美姬忙欲行禮,被我抬手止住。

  哥哥微微翻身,閉目慵然道,“翡色,上酒--”

  我將指尖伸入案上杯盞,沾了些酒,並指朝他俊雅面龐彈去。酒一灑上他臉,哥哥驚叫一聲,翻身而起,“朱顏,你這可惡的丫頭!”

  他一呆,看清楚眼前人,頓時驚喜大叫,“阿嫵,是你!”兩名美姬慌忙上前,左邊羅帕右邊香巾,忙不迭為他擦臉。我卻笑吟吟扯了他宮錦白袍的袖口,不客氣地揩去指尖酒漬,挑眉笑道,“似乎我來得很不是時候?”他一臉無奈,嘆道,“你就不能對我溫柔一些麼,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了,還這麼淘氣。”

  我轉目去看那兩名美人,一個紅衣豐艷,一個綠裳妖嬈,都是麗色照人。哥哥端了玉杯,又倚回錦榻上,斜目看我,“你是來賞美人,還是專程來找我搗亂的?”

  “美人要賞,懶人也要罵。”我劈手奪過他手中酒杯,“別以為父親不在,便沒有人管得了你。”

  哥哥翻身坐起,駭然笑道,“這是哪家悍婦走錯了家門?”

  我瞪著他,瞪了半晌,終究心裡一酸,垂眸嘆道,“哥哥,你現在越發懶散了。”

  哥哥一怔,側過臉去不再說話。侍女捧了流光青玉壺上前,注滿我面前的銜珠杯。哥哥淡淡一笑,“來,嘗嘗我今年的新釀。”

  我就脣淺抿了一口,只覺清冽芬芳,異香纏綿,脫口贊道,“好香的酒!”哥哥得意非凡,“你再細品一品個中滋味。”

  這酒初入口時幽香纏綿,隱約有春風拂闌,夜露瑩徹,桃花繽紛的風流,分明只是一點飄忽清冽的酒意,入喉卻綿柔不絕,暖暖融進四肢百骸裡去,不覺雙頰已是微熱。我嘆息一笑,“芳菲四月,深淺紅妝,倚欄思人,落英滿裳。”

  哥哥大笑,“品得好,得此四句相贊,不枉我辛苦採集一番的武陵桃花……我家阿嫵,真妙人也!”

  “這是桃夭釀?”我驚喜道,“你果真釀成了?”哥哥昔年甚愛桃花的嫵媚,我們曾一起試釀了許多次,卻總是做不成這桃夭釀。想不到時隔經年,他竟悄悄釀成了。若論心思奇巧風流,恐怕天下再找不出一人能勝過哥哥。他倚在榻上,笑眸深深,我佯嗔道,“若不是今日撞個正著,你還想私藏多久?”

  哥哥懶懶一笑,“一壺酒有什麼稀罕,我一介閒人,也就精於享樂之道罷了。”

  我欲反駁,卻不知該說什麼,一時默然無語。哥哥倒興致極高,又喚來歌姬,重新斟酒,與我對坐暢飲。

  一杯杯醇酒飲下,漸覺飄然,我們皆有些忘形,隨著廊下絲竹擊節互歌。琴伎款款撥著一曲江南小調,悠揚輕快,不覺又勾起少年往事。

  “拿琴來……”我微醺起身,回眸朝哥哥戲謔一笑,“妾身斗膽獻藝,邀公子相合一曲。”

  哥哥連聲稱妙,立即喚來侍妾,奉上他那支名動京華的引鶴笛。我的清籟古琴並未從王府帶來,便隨意取了樂姬的瑤琴,信手拂去,音色倒也清正。

  我凝神垂眸,指下輕挑,弦上餘音猶自宛轉,流水般琴韻已裊裊而起。

  清韻初起《上陽春》,宛轉跳脫的曲調裡,一縷空靈的笛聲徐起,與琴音相逐引,宛如蹁躚雙蝶,逐著四月柳梢,在春風中相戲。忽而琴音一轉,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,飄搖直入斜雨霏霏的秋日黃昏,日暮月沉,天地晦暗,笛聲亦隨之低抑幽咽,百轉千回,道不盡離別惆悵,訴不完落花傷情。

  哥哥傾身朝我看來,目光恍惚,有剎那的失神,笛聲隨之一黯。我無動於衷,指下陡然用力,劃過一串金鐵般肅殺之音,硬生生驚破那哀怨頹靡的笛聲,帶起朔漠黃沙的蒼茫,長河滔天的豪邁。我的琴音越拔越高,飛揚處似游俠縱橫,仗劍江湖;激昂處如將軍百戰,馳馬沙場。而笛聲漸漸力乏,幾次轉折之後,已跟不上我的音律。錚然一聲裂響,琴弦崩斷,笛聲隨之喑啞。

  哥哥冠玉般面龐,罩上一層異樣的嫣紅,眸底一片驚震,執笛的指節隱隱發白。我亦氣血翻涌,冷汗透衣,似耗盡全身力氣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  “阿嫵,你的琴技精妙至此,哥哥再也跟不上了。”哥哥轉頭看我,悵然一笑,神情有些恍惚。

  我抬眸直望向他,緩緩道,“意由心生,曲隨心轉,引鶴笛依然是天下無雙,可是哥哥,你的心呢,它還和從前一樣高曠自在嗎?”

  哥哥一震,卻是避開我的目光,轉頭不答。

  我驀然推琴而起,捧起那具斷了弦的瑤琴,摔在階下。裂琴之聲驚得檻外枝頭飛鳥四散,左右侍妾慌忙俯跪在地,不敢抬頭。

  “哥哥!這平庸的瑤琴只能藏於閨閣,吟風弄月,當不起磅礡之音。而引鶴笛生來不是凡品,任能將它埋沒在脂粉群中,終日與靡靡之音為伍!”我與他四目相對,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一掠而過的愧色。哥哥沉默良久,長嘆一聲,“再好的笛子,終究是死物。”

  “那要看它遇上怎樣的主人。” 我望住哥哥,“笛子是死物,人卻是活的,只要仍有抱負,終會找到自己的方向,一直走下去,再遠的地方也難不倒哥哥!”

  哥哥回頭動容,深深看我。

  我迎上他目光,微笑道,“哥哥是阿嫵自小佩服的人,從前是,以後也是!”

  次日,哥哥主動求見蕭綦。

 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的面談,於公於私,於情於理,我都知道哥哥對蕭綦的敵意,也知道蕭綦對哥哥的陳見。然而我沒有踏足書房,任由他們一談便是整整兩個時辰,誤了晚膳的時間也不自知。這是豫章王與王大人的對談,也是兩個男人間的交鋒。世間男子無論身份貴賤,心底總有他們自以為不可動搖的一套道理,與女子的思慮截然不同。我不想置身於這微妙的天平中間,與其左右為難,不如聽任他們用男人的方式去解決恩怨。

  翌日,聖旨下,任王夙為河道總督、監察御史,領尚書銜。

  一時間,朝野嘩然,流言紛起,幾乎沒有人看好哥哥的治河之能。朝臣們一面議論著豫章王重用妻族,一面對新任的河道總督滿懷疑慮。而哥哥終於從父親光環下的名門公子,一躍成為朝堂上眾所矚目的新貴。面對各色各樣的目光,哥哥僅以微笑相對。

  江南水患甚急,不容一日耽擱。就在聖旨頒下三日後,哥哥啟程赴任。

  蕭綦和我親自送他至京郊,京中親貴重臣紛紛隨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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