哥哥著天青雲鶴文錦朝服,玉帶高冠,策馬過長橋,在橋頭駐馬回望,遙遙對我微笑。此去千里路遙,前途多艱,哥哥將要面對的風雨艱辛,只怕不是我所能想象。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,淚光終於迷濛了眼前……我又想起當年登樓觀望犒軍,遠遠看見父親蟒袍玉帶,位列百官之首,我曾取笑哥哥,問他什麼時候也能如此風光……想不到,時隔數年,哥哥真的成為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尚書,鮮衣怒馬出天闕,轟動了帝京。
轉眼夏去秋來,哥哥離京已經大半年,也許是上天相佑,今夏偏旱,水患並不如預料中的嚴重。個別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範控制之下,並無重大災患,河道疏浚十分順利,堤防的修築也進展極快。然而哥哥卻上書朝廷,稱今冬明春之際,才是最為嚴峻的時候,半分不能松懈。
這個秋天過得很快,木葉飄盡的時候,我收到了一份從皇陵送來的摺子--皇叔子澹的侍妾蘇氏,為他誕下了第一個孩子,是個女孩兒。按照皇室規矩,需上表請太皇太后賜命,才算承認了這個孩子皇室正統的名份。上呈太皇太后的摺子照例遞到我手中,捏著那一道薄薄的朱綾摺子,我在剎那間失神。
他已有了侍妾,有了女兒……子澹,子澹!已經時隔五年,每每念出這個名字,為什麼心裡還是會空空陷落下去,仿若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。
他離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,那一天柳絮紛飛,細雨如絲,我們卻都沒想到,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。如今天闕翻覆,物是人非,往日一切成灰。
然而福兮禍兮,誰又說得清呢,若是沒有這五年的幽禁,若是他身在皇城,只怕早已捲入嫡位之爭,今日是否還活在世上也未可知。
自先皇駕崩,謝氏伏罪之後,他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個人。曾有人向蕭綦進言,索性除去子澹,永絕後患。蕭綦卻慮及連番屠戮,已令世家親貴心寒齒冷,若一味趕盡殺絕,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。不久後,蕭綦將子澹從辛夷塢釋回皇陵,撤去了原先的監禁,算是還他自由之身,只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。
一片枯葉被風吹入簾櫳,輕旋著落在那摺子上,我一言不發,緩緩將摺子合攏。
當年離別的時候,他還是翩翩少年,如今卻連女兒都有了……惆悵之餘,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,甚而有一絲解脫的輕鬆。想來他在皇陵,孤苦寂寞,能有紅顏知己長伴身側,也令我稍覺心安。
只是,心底終究有一絲莫名悵惘,若再由我給他的女兒取名,更是絕佳的嘲諷。思及此,我無聲嘆息,命宮中女官將摺子轉去太常寺,由掌管宗室禮制的官員擬了名字再呈上來。隨即我又傳召少府寺監,命他以公主之制預備賀儀送往皇陵。
明燭將盡,已到就寢的時辰,我在鏡前卸下釵環,長髮如雲散落,垂至腰間。
蕭綦只著寬鬆的絲袍,從後面環住了我,挺拔堅實的身軀與我相貼,只隔薄薄絲帛。我臉頰一熱,肌膚漸覺發燙,轉身勾住他頸項,手指沿著領口滑下,輕輕摩娑他衣上蟠龍刺繡。蟠龍是皇族王公的章飾,飛龍卻是只有皇帝才可用。不知道什麼時候,他衣襟上的蟠龍會換作傲視九天的飛龍……我知道這一天並不會太遠。
他的手滑進我絲袍底下,滑過腰肢,緩緩移至胸前,掌心的溫熱灼燙我每一處肌膚,令我頓時酥軟。我喘息漸急,微微咬脣,仰頭望向他。他目光幽深,眼底浮動著情慾的迷離,俯身漸漸靠近……幾近窒息的長吻之後,他放開我的脣,薄削嘴脣掠過頸項,驀的含住我耳垂。我呻吟出聲,卻聽見他低低開口,“皇叔的孩子可有備好賀儀?”
我一顫,陡然清醒過來,直直迎上他犀利目光,心中頓時抽緊。
“那是個女孩兒。”我惴惴開口,喉間有些乾澀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淡淡一笑,目光卻毫無溫度。
我心頭一松,果然是太過緊張,惟恐他容不下又一個皇位繼承者。既然他已知道那是個女孩兒,且是一個失勢皇叔的庶出女兒,卻為何有此閒心特意一問。
“怎麼,你似乎很擔心?”他的語聲越發冷了下去,目光鋒銳如刀。
我怔了怔,心念電轉間,驀然明白過來……莫非,他在跟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較勁吃醋?
當年我與子澹青梅竹馬的舊事他是知道的,只是這些年我們心有靈犀地緘默,對此閉口不提,我以為他早已將那段往事忘記了。我駭然失笑,索性一口承認下來,“不錯!那孩子生在偏寒的皇陵,又是庶出,身世堪憐,所以我格外憐惜,連賀儀也是按公主之制備下的,王爺認為有何不妥?”
蕭綦見我承認得如此爽快,一時反倒無語,沉了臉色問道,“僅僅是憐惜?”
我眨眼笑道,“不然你以為是什麼,愛屋及烏?”
他啞然,被我搶白得一臉尷尬,眼底陡然有了怒意。
“我和子澹曾有兩小無猜之情,這你是知道的。”我挑了挑眉,坦然含笑,看著他臉色漸漸鐵青,“那個時候,你並不知道世上有個女子叫王儇,我也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男子叫蕭綦;那時,我以為身邊之人已是最好的,卻並不知道真正愛戀一個人,和兩小無猜的親近是完全不同的。”
蕭綦依然冷冷看我,脣角緊繃,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溫暖笑意,“怎樣不同?”
我踮起足尖,仰頭在他頸項間印下蜻蜓點水般細吻,曼聲輕笑道,“怎樣不同……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?”
“試試看?”他的呼吸驟然急促,冷峻面孔再也強繃不住,低笑道,“好極了,這可是你說的!”
他手臂一緊,驀的將我橫抱起來,大步向床帷間走去。
舊憾(全)
午後初晴,不覺又到初冬時節。
我自小畏寒,每當秋冬時節總是多病,前些時候偶染風寒,竟一病半月。今日似乎好了許多,聽蕭綦說靖兒一直吵鬧著好久不見姑姑,便打起精神入宮看他。
甫一邁進殿門就聽見靖兒歡快得意的笑聲,我抬眸看去,頓時驚惱交加--他竟騎在奶娘背上,拍打著奶娘在殿上“騎馬”,口中兀自駕駕有聲,周圍一眾宮女團團簇擁,爭相給小陛下助威,在乾元殿上鬧成一團。連我走近殿門,也沒有一個內侍通稟。
“皇上!”我冷冷開口,“你在做什麼?”
滿殿宮人驀然見我立在門前,慌得亂糟糟跪了一地,參拜不迭,一個個再不敢抬頭。靖兒瞧見了我,一下從奶娘背上跳下,咯咯笑著朝我奔過來,“姑姑抱抱!”我看他腳步還踉蹌不穩,忙迎上去,張臂抱住了他。他立即緊緊摟著我脖子,說什麼也不放開。我只得吃力地抱起他,臂彎隱隱發沉,當初小貓兒一般大的孩子已經長得這麼大了。
我板起臉看他,“陛下今天不乖,姑姑說過不許自己亂跑,不許跌跤,你有沒有記住?”靖兒烏溜溜的圓眼睛飛快一轉,低下頭去不說話,小臉卻埋在我胸前,撒嬌地使勁蹭。“陛下!”我狼狽地拉開他,不知他從哪裡學來這般精怪。這麼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顏觀色,知道我對他寵溺,便每次都賴皮撒嬌;只有蕭綦在旁邊,他才肯乖乖聽話。奶娘遞上一件團龍繡金的小披風,柔聲笑道,“王妃一來陛下就高興,連跌跤都不怕了。”
我將靖兒抱在膝上,轉眸看向奶娘,淡淡道,“是誰教陛下將人當馬騎的?”
奶娘慌忙跪下,叩頭道,“王妃恕罪!奴婢再不敢了!奴婢原只想哄得陛下高興……”
“哄陛下高興?”我挑眉正欲斥她,卻聽靖兒仰頭咯咯笑道,“騎馬馬,王爺騎馬馬,陛下也要!”
我恍然明白過來,上次蕭綦曾抱他騎馬,從此他便念念不忘了。教他叫姑父教了許久,他偏只記得左右都叫王爺,也學得一口王爺王爺地叫,聽我們都叫他陛下,便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。我一時啼笑皆非,本來沉了臉要數落他,也忍不住笑出聲來。
靖兒見我笑了,頓時得意頑皮起來,在我懷中左右扭動,伸手去夠我鬢邊搖曳顫動的珠釵。我正聽奶娘將靖兒的起居情形一一詳稟,不留神間,被他一手扯住鬢發,抓下了那支發釵。奶娘慌忙將他接過,他笑嘻嘻抓著那支鳳頭銜珠釵,不肯鬆手。我鬢發散亂,拿他無可奈何,卻聽奶娘笑道,“真是個風流天子呢,小小年紀就會唐突佳人了。”奶娘的話引得眾人掩口失笑,靖兒兀自握著發釵手舞足蹈,好似得到了心愛的寶貝。
我嘆口氣,只得起身重新梳妝,“將發釵拿過來,別讓陛下玩這些東西。”
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釵,靖兒卻左右躲閃著不肯給,奶娘無法,只得道,“陛下再不給,奴婢可要斗膽冒犯了。”
“你敢!”靖兒嬌細嗓音尖叫著,倒有幾分子隆哥哥當年的蠻橫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