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延熙宮沒人敢提這件事,不過事隔多年,也沒什麼好提的了。”十一看著櫻花如雨片片落入湖中,慢慢回憶
道:“是聖武十九年,四哥帶兵遠征漠北,隨營副將是佑安候唐老將軍和他的長女唐忻。唐忻出身將門,從小隨父
在軍中長大,騎馬打仗領兵出征勘與男兒相較,是當時我朝將中巾幗。唐忻和四哥同在軍中多年,對四哥早有心意
,父皇也有意指婚他倆人,只是四哥總是淡淡的不應,加上那些年軍情多變,便一直拖著。那戰東突厥領兵的是始
羅可汗的親弟弟戈利王爺,此人兵法戰術都是個對手。唐忻先鋒軍趁夜偷襲敵軍糧草,中了戈利埋伏,被擒到敵營
。隔日我軍強攻阿克蘇城,戈利抵擋不住,親自將唐忻押上城頭要挾四哥退兵,誰知竟被四哥一箭穿心貫透兩人,
唐忻固然香消玉殞,戈利也一命嗚呼。東突厥沒了主帥,城破兵敗,佑安候也在此役中陣亡殉國。四哥破城後血洗
阿克蘇,一個俘虜都沒留,並且即刻揮軍北上,一直攻下東突厥都城可達納,從此東突厥才歸附了我朝。回天都後
,四哥便請旨追封唐忻為四王妃。當時皇祖母極力反對,但最終還是封了。這些年父皇和皇祖母多次想給四哥冊妃
,卻沒有中意的,即便有四哥也總是一口回絕。眾人都道四哥面冷心熱情深意重,說四王妃死亦無憾了。”
卿塵怔怔的聽十一說,聽到最後,歎道:“確是死亦無憾,只是那一箭,他怎麼射的下去?”
說了這麼多,十一似乎也倦了,搖頭道:“這個,可能只有四哥自己知道,不過唐忻在城頭曾喊過一句話,‘
與其喪命敵手,不如死在四爺箭下’,那麼想來她該是不怨四哥的。”
紅顏早逝,竟是如此的慘烈,卿塵對於唐忻有些佩服,更有幾分惋惜。
若是真的愛著她,她不信夜天凌能射出那一箭,雖有王妃之名卻終究得不到那顆心,對於一個女人,其實生與
死又有多大區別。
卻聽十一又道:“前些日子,其實我也問起過四哥賜婚的事,四哥只是說,何苦連累他人,聽得我糊塗。總之
你也知他的性子,那晚確不是有意。”
“嗯。”卿塵微笑:“所以我沒有生氣,我也相信他。”
十一聞言愣了愣,隨即露出笑意,說道:“如此便好,我得去看看太子殿下怎樣了,你呢?”
卿塵道:“席間太悶,我想在這兒透透氣,你先去吧。”
待十一走了,卿塵獨自坐了會兒,想著剛剛十一說的話,心頭竟有些難過。她不知道夜天凌清冷的背後究竟擔
負著多少他人無法了解之事,但卻能體會那種有什麼壓在心底,不能說也無法說的感覺,就像她存在於眼前這一片
世界中的心情,亦難以向任何人表述。
怎麼會想起這些?不能想,至少現在不能想,否則會控制不住自己。她搖搖頭,猛的站起來,眼前卻有暈眩的
感覺驟然而生,身子方微微踉蹌,扶住櫻花樹之前便已跌入一個堅實的懷抱。
那暈眩轉瞬而逝,她回頭看去,夜天凌正一手扶著她,低頭審視她的臉色。她在抬眸間撞上他的目光,不知為
何,竟覺得此時他的眼睛異常黑亮,似乎將滿天滿地的陽光都吸入了那深邃的眸心,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,灼灼奪
目,叫人幾乎不敢逼視,那亮光的深處,是絲毫未曾掩飾的關切和擔憂,“怎麼了,不舒服?”他問道。
卿塵扶了扶額頭,笑道:“起的猛了,或者,這吐蕃的酒竟有這麼足的後勁兒?”
夜天凌眉梢輕輕一挑:“不能喝酒剛才還要逞強。一轉眼便不見了你的蹤影,不想你竟在這兒。”
卿塵有些詫異,竟瞥見他鋒銳的唇角向上揚起,不似往常那般淡淡的無聲無息,帶著十分明顯的笑。她方知道
原來薄唇的人縱然無情,笑起來卻也會如此動人心腸,便如冰封萬裡的雪域中忽然顯出一點綻放的綠意,在一瞬間
可令天地失色,便如高絕孤獨的險峰金光普照,雲破天開後山碧水秀,雲淡風清。
暖風微微的穿過身前,幾瓣柔軟的櫻花似乎故意翩躚旋轉著落在了夜天凌的肩頭,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和清拔
的身形中融入了罕見的溫和,讓她一時覺得自己看花了眼,停了一會兒,方說道:“剛剛遇到十一,便在這兒聊了
幾句。”
“聊什麼呢?”夜天凌隨口問道。
“聊……”卿塵想了想,揚眸看向他,他見她停下不語,側眸以問。卿塵鳳眸中閃現出一絲清利的光彩,猝不及
防劃過他的眼底,隨之流瀉的笑意卻淡雋,她慢慢說道:“聊那天延熙宮的賜婚。”
夜天凌神情一滯,眉宇間立刻掠過絲異樣。卿塵眸光悠長而毫不避讓的看著他,這是第一次,他們中的一個人
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,延熙宮的賜婚。在此之前倆人不謀而合的回避,簡直就是配合的無比默契。
而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,夜天凌先行避開了卿塵的注視,將目光投向了他處。
卿塵看到他唇角微微抿緊,這是再熟悉不過的他轉向冷然前的先兆,她心中突的一跳,一時間有些後悔說了那
句話。然而只有須臾的時間,夜天凌重新看向她,看似平靜的眼眸底處似乎有深淺的波紋湧動,竟浮動著水樣的清
光,叫人無端的迷惑在其中。他靜靜的一瞬不瞬的看了她一會兒,突然握住她的手:“跟我走。”
“去哪兒?”卿塵問道。
夜天凌並未回答,帶她出了含光殿,道:“在這兒等我一會兒。”
卿塵站在原地,不多會兒,聽到輕快的馬蹄聲,白影一閃,風馳已經到了眼前,夜天凌伸手:“上馬!”
卿塵被他帶上馬背,他沿著一道偏僻的側門很快出了建章宮,一直往寶麓山中而去。
登山踏霧凌絕頂
倆人共乘一騎,夜天凌從後面握著韁繩,卿塵低頭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因微微用力所以骨骼分明,穩定而隱藏著
一種力度感,手臂和胸膛在自己身邊形成一個環抱。依稀記得,似乎很小很小的時候在父親的懷中有過這樣的感覺
,安全,溫暖,因為知道有保護所以可以全身放松的倚賴著,絕對不會被松開。
不知從什麼時候起,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,久遠的讓人以為是自己記憶出了問題。
她帶著這樣的心情抬頭,從這個角度看向夜天凌,卻立刻接觸到了他的目光,那幅清淡的面孔下,有種別樣的
愉悅的神態。
夜天凌見她看過來,微微一笑,說道:“帶你去個地方。”
“什麼地方?”卿塵道。
“去了便知道了。”他說道。
風馳腳程極快,不多會兒便進了偏僻的山路,看方向似乎是寶麓山的一支峰脈。倆人一路而上徑去山頂,幾乎
到了這山峰的最高處,待到前面已沒了出路,夜天凌方緩緩勒馬。
卿塵坐在馬上放眼一望,不禁驚歎一聲,從他們所處之處看去,寶麓山連綿的山脈盡收眼底,伊歌城都遠遠的
坐落在前方,偌大的城池變得只手可握。楚堰江自城中穿插而過,同另一支江流合而為一化做奔騰寬闊的大河,滔
滔滾滾奔向遠方。人仿佛立於無邊無際的天地之間,心胸闊朗無限伸展,直與這蒼茫的自然合為一體,亦被這壯闊
江山震撼心靈。
她無比驚贊的看著這山林江河,突然聽到夜天凌在耳邊問:“怕嗎?”
聞言低頭,她才發現原來風馳停住的地方是一方懸崖的盡端,只要再前進一步,人便會墜入萬丈深淵。
絕壁刀削,一落遽下,山谷間偶爾飄起繚繞的雲霧,風過時急速的飛掠消失,露出深不見底的峽谷。卿塵興奮
的回頭看夜天凌,鳳眸之中是驚是喜是笑,明亮的光彩照人眼目,說道:“怎麼會怕!這是什麼地方?”
夜天凌俯視她,嘴角亦蕩起微笑,突然一提韁繩,風馳長嘶一聲雙蹄騰空人立而起,幾乎要縱入懸崖之下,隨
著卿塵刺激的尖叫,轉身穩穩落在後面幾步處。倆人同時放聲大笑,皆覺得痛快無比。
夜天凌翻身下馬,伸出手,卿塵扶著他的手跳下來,一起站上前面高起的巖石。夜天凌道:“我常常一個人來
這裡。”
卿塵在大石上隨便坐下,無盡神往的看向遠處:“這麼好的地方一人獨享。”
夜天凌笑道:“除了風馳,別的馬哪能登上如此境地?”
“越影也能。”卿塵說道。
夜天凌含笑點了點頭,卿塵扭頭看他一會兒,問道:“你每次來這兒都這麼開心嗎?”
夜天凌笑容收了收,搖頭:“以前都是心裡有事才會來。”
“哦?”卿塵問道:“那麼現在呢?”
“喜歡,想來。”夜天凌答道。負手前行兩步,淡淡俯視巍巍群山,衣襟在山風中飄搖激蕩。
卿塵就靜靜的從側面看著他,他的深邃目光中似透出一種桀驁不馴的意氣,目所及處,萬裡山河盡在指點之中
,蒼茫大地不過揮手沉浮,神情中的傲然,似將一切都不放在眼裡,天地亦如是。她不由得輕輕說道:“高高在上
,請君看吧,朕之江山美好如畫。登山踏霧,指天笑罵,捨我誰堪誇?” |